谭霍培 ▏备受煎熬的回锅肉
作者 ▏谭霍培
中式烹饪中,有的术语,是不是让人觉得很可怕?比如爆、炸(火爆腰花、炸酥肉);有的名词,会不会让人觉得很残酷,比如煎、熬?
一盘煮熟,切成片的川味香肠,麻辣咸香、软弹多汁,可它一旦冷了,就没有什么美味可言,每一片香肠之间,香肠和盘子之间,油脂会凝固呈白色的膏状,让人想到蜡,蜡烛的蜡,味同嚼蜡的那个蜡,想想那个质感,和索然无味的味道,都令人无法下咽。
可三哥,像是当年持钵乞食的佛陀,有什么吃什么,给什么吃什么。往往举起筷子,不由分说,夹到嘴里,嚼得津津有味,好像他身体里有一种特殊的能量,让这东西到了他嘴里,又被他唇为鼎镬,舌为烈火,再次重新加工成了人间美味一样。
三哥说,无所谓。似乎任何食物对他来说,不管好坏,反正过程都一样的短暂、一样的虚幻。
可是,有一样东西,会让三哥和他的伙伴们,一想起来,就觉得备受煎熬。
生于一九五〇年的三哥,是从困难时期过来的,那个年代有的吃就不错,没有挑肥拣瘦的资本。
三哥初中没毕业,就被送到云南边陲的瑞丽,在一个名叫弄岛的广阔天地,进农场当了弯脚杆(川语,农民)。
在那些插秧子、种橡胶的日子,晚上躺在床上,一边挠一挠,被水稻田里,蚂蝗咬过的小腿,一边和睡在他上铺的大学生兄弟,畅谈人生理想。
这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成都人,都一致认为,以后只要能过上,每天吃一顿回锅肉的日子,就满足了,这是那个时代,大多数成都人的人生理想。
每次重复地,聊到这个理想的时候,一开始,会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开始了,享受回锅肉的幸福生活,可聊着聊着,就会觉得虚幻的回锅肉,越来越远,让人辗转煎熬。
回锅肉在江湖混迹多年,一直有很多个不同的面目,但实质上,它却只有两弟兄,一个是大哥“熬”,一个是小弟“煎”。
这两兄弟,一个就像睡在下铺的,初中肄业的三哥,“熬”,接地气,混迹于市井贩夫走卒之中;一个就像上铺大学生兄弟,“煎”,出入名门府宅,或高端酒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虽然不是官家老爷们的专属,老百姓却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煎”,是“熬”的高级版。
有人说回锅肉叫熬锅肉,这说对了一半。“熬锅肉”是回锅肉的一种,是回锅肉两弟兄中的老大。
不管是标准的蒜苗回锅肉,还是青椒回锅肉、盐菜回锅肉……,却是换汤不换药,只是大哥“熬”,换了个发型而已;当然还有连山回锅肉之类,只是肉片更大更厚,每一片有三两左右,只能算是大哥“熬”,长袍加身,挺拔了身姿。本质上,它仍是“熬”。
它的升华,就在这“熬”的过程。
锅内薄油,入刚刚煮得半熟,切成半肥瘦片的二刀肉,随着油温的升高,肉片开始吐油。
熬,说文解字释为“干煎”,就是没有水的煎,但是它要有油,一点油没有,就成了“烙”。
熬的过程中,油不断的增多,这个过程中,可以伺机加入豆瓣、豆豉、甜面酱,用肉吐出来的油,把它们煸香,讲究的也可以加少量复制红酱油。最后投入蒜苗,炒到断生即可。
传统上,民间的回锅肉是很撇脱(川语,省事)的,尤其是祭祖活动,完成贡品任务的白煮肉,带着祖先们的祝福和加持,被端下神坛,直接拿回厨房,切片一炒,整个院子都是香气,成了小孩子们记忆中挥之不去的解馋大餐,因此一代代的延续着。
两兄弟的小弟,是“煎”,本名叫“旱蒸回锅肉”。它的做法,是在肉煮过之后,烹饪方式是“煎”,而不是“熬”。
煎,在中文里的意思,和熬差不多,不同处在于,“熬“是辅以油的干煎,而“煎”,是把水加热,从多变少,汤汁从淡变浓的过程。比如,最准确地用法,也是最好理解的,就是煎中药。
这“旱蒸回锅肉”,在“煎”和“煮”之间,还有一道“蒸”的程序。不同于一般的蒸,是“旱蒸”。
顾名思义,旱蒸就是干蒸。
有人误会这叫做“旱蒸”的“干蒸”,就是把肉放在碗里,碗里不加水,然后把碗放进蒸笼的蒸制方式。也有人把旱蒸,误认为是汗蒸二字,自然是通过文字想象,把煮好的白肉,像人坐到蒸房里一样,裸体袒裎在蒸屉里,坐待升仙。
但用这个方法,蒸制过程中,碗内因蒸汽弥漫,而被动补充水份,造成肉在达到糯性要求的同时,或者之后,变得软烂,不能成型,不适合进行下一步加工。所以,它和旱蒸回锅肉所说的旱蒸,不是一回事。
所谓回锅肉的旱蒸,是把冷水下锅,加葱、姜、料酒、花椒,略煮过的二刀肉,趁热用醪糟按摩,增加煎制时,能够呈现的红亮度;放入容器后,传统方法是用油纸、皮筋密封,让它透气不透水,放入蒸笼蒸到趴软(现在大多塑料膜,不透水也不透气,但至少满足了不透水的要求,效果还算可以)。
这个方式,有点像西餐中一种炖牛肉地方法,把牛肉切大块,裹上锡纸密封之后,放到烤箱中“旱”烤四个小时,这样做,肉虽然一直再烤制,却又不会丢失水分。
通过这样的对比,不难理解,“旱”的意思,就是在密闭空间里,外部被加热,内部形成烘烤,让它在变得趴糯的过程中,不流失水分,也不补充额外水分的一种烹饪手法。
有点像四川甑子饭的效果,这种旱蒸,也是多蒸一会,少蒸一会,问题都不大。霍培试过蒸三个小时,和蒸半个小时的,两次都达到了软糯的效果,三个小时的版本略嫌软烂,但还是可以基本成型。当然,最合适的时间,还是在一至两个小时。
把蒸好的肉,切成筷子头厚度的片,因为肉体柔嫩易碎,又不需要打卷成“灯盏”,所以要比普通回锅肉厚。
把肉片两面煎金黄,吐油,其他配方和“熬”锅肉一样即可。当然,也可以演绎出不同的调味和配菜版本,比如换成干辣椒、葱白、姜,再加酱油,就是川菜中经典的“旱蒸香辣回锅肉”。
从八十年代末开始,四川的中小学生,几乎穿的都是三哥卖给他们的校服。这时候的三哥,比自己预计的早了很多,实现了回锅肉自由。回到成都过暑假的霍培,在往他的碗里夹了一片,曾经让他“备受煎熬”的“理想”——回锅肉时,他就会把它原路送回盘里,说,你不晓得,我已经不吃肉了。
但这只是暴发户的早期症状。没过几年,霍培发现,三哥又开始在用自己的老法子养生了。
半夜,眼神本来就不太好的三哥,会摸着黑,钻出被窝,翻下高床,蹑手蹑脚,穿过客厅,碰到一个被三嫂摆在客厅中央的小板凳,三哥照例顶着它,往前走上几步,它自然的偏到一边。几步上前,推开厨房门,三哥熟练的把手伸进厨房左边柜子上的微波炉,他不开电源,只是打开炉柜门,从里面取出一只碗。
碗里是三哥提前炒好的夜宵——熬锅肉,本来微辣咸香、软弹多汁,现在已经冷了,没有什么美味可言,每一片灯盏窝之间,灯盏窝和盘子之间,油脂凝固,呈白色的膏状。
三哥举起筷子,不由分说,夹到嘴里,嚼得津津有味,好像他身体里有一种特殊的能量,让这东西到了他嘴里,又被他唇为鼎镬,舌为烈火,再次重新加工成了,人间美味一样。
有时候,被晚睡的霍培看见了,就会笑着说,您今天晚上又砥砺前行,不忘初心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