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书有益)木弓弹雪——已经被岁月遗忘的弹棉花

“弹棉花啊弹棉花,半斤棉弹出八两八,旧棉花弹成了新棉花呀,弹好了棉花那个姑娘要出嫁……”从电影里看到的歌词,不禁引发了诸多联想,弹棉花这个即将消失的职业和行当,抑或就将要流失在历史里了,但是,他给我的念想还是那样的清晰。

小时候,家里种过棉花。还记得是在屋前那块土地上,面积不大,大约也只是种了百余株。喜欢那种看着棉花苗成长的感觉,回想那棉桃才长出的乖巧,开始还以为那是吃的,偷尝了发现没有成熟的棉桃还真有甜丝丝的味道,直到棉桃长成,雪白的棉花露出来,才知道这奇异的果子当真是“先结果后开花”的。

成熟的棉花采摘下来后,里面是有果仁的,手工无法处理,必须机器加工成为棉花。棉花变成棉被,就需要“弹棉花的”了——“弹棉花的”,他们真实演示了从棉花到棉絮的整个工艺过程——相对于“换麻花的”、“收酒瓶的”而言,“弹棉花的”是靠手艺吃饭的,是手艺人!

后来读书,寄居在镇上姑姑家。姑姑家隔壁就有一处弹棉花的作坊,所以得以有幸观摩了弹棉花的全部过程,品味了他们的艰辛和欢乐。

这两位“弹棉花的”是一对来自外地的夫妇——男的是弹棉花的师匠,女的打下手,是帮工;弹棉花,因为是一种技能,属于男性的手工艺——学弹棉花,据说至少要学徒十载,由此可见,这项手艺活儿绝非等闲!

这一对“弹棉花的”夫妇有一些特别设备——最主要的是一张弓,立起来有一人多高,木质,手腕儿般粗细,弓体的重心平衡点上安装有铁环,铁环上配有索套,在人的腰上束有一根蔑质宽条,从后背延伸至脑袋上方,再约束成弯状,套住木弓铁环上的索套。木弓两头各有一个金属配件,安装金属弦,弓尾部分还有调节松紧的转钮。除了弓,还有一把木槌,长约一尺三寸,手柄处渐细,头部粗而圆,如同一个粗壮的酒瓶,一般是质地比较结识的木材削制打磨而成——这样一张弓,悬在汉子的前方,左手握弓,推出离身一尺之处,右手抓槌轻击弓弦,“腾腾腾……”的声音,荡气回肠!

他们还有一套工具——叫线车,有光滑手柄,实际上就是一个绕线器,但是个头要大一些,木制的。除了这个拢上棉线的线车,还有一根杆,细竹竿,像鱼竿,一米五左右,杆头上有一小圆钩,套线用的——线车就装在这根杆的手柄处朝前一点,弹棉花的师傅,先自己捏住线头,然后杆子送出去,杆头送到了对面的媳妇手上,媳妇再捏住线,师傅又把杆收回来到自己手上——这样往返的动作,送来送去的线最后就制成了一张网,套作了棉胎,说成是最高超的织网技术也不为过——因为送线里面暗藏着章法,经纬纵横,细密相间只是外观,先经后纬?此纵彼横?个中玄妙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也许就是“学艺需十载”的根本原因吧。

“要弹棉花不?”这对夫妇的小店摆设完毕,就等着客户上门了,他们操着普通话,夹袄单衣,出现在赶集人的视线里——五六月份,是各家各户都在收拾棉衣棉裤、暴晒绵垫棉被的季节,是各家各户的主人都在心里涌动“棉花情结”的季节。“要弹棉花不?”弹棉花的师傅对赶集的人挨个地询问。那些年在农村,娶媳妇、嫁女儿、结婚送礼、子女上学住校、打工归来、搬家乔迁等等,每家每户的日常大事,都牵涉到“一床新棉被”!所以,生意就逐渐变得非常好了,甚至到了后面的货不暇接。

几条凳子上面摆上一张镶嵌好的宽大木板,上面铺上一张大布,这就在弹棉花的板床了,弹棉花的工具也准备停当了,顾客们把自己的棉被或者棉花带来交给夫妇。师傅开始商量弹制几斤重的,一般都要四斤重,大人的可能要求弹到四斤半,除非是为出嫁的女儿准备嫁妆,面子上的事情,否则绝对不会要求八斤重!全部谈好了,媳妇用铅笔写个纸条,贴在棉被上,一床一床地弄清楚,然后丈夫称重量,媳妇开始拆成棉团——一团一团地堆在床板一角。因为任何一床棉被都是要重新续的,师傅因此按照客户的要求配置新棉花。

真正的弹棉花开始了!师傅从一侧开始,一团一团的棉花在他的弓弦上跳跃着、飞扬着——“腾腾腾……”的声音,真是荡气回肠,那棉花的舞动更是我们喜爱的景观,这是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里的一种浪漫,那种心情不亚于夏天看到飞舞的雪花!看着那个伛偻着背,把弓弦按到棉团里,一下下均匀节奏地敲打,震动着棉团,渐渐蓬松。“翻”了一遍以后,他敲几下空弦,声音比弓弦在棉团里振动时的声音要清脆悠远。弹奏弓弦的老汉,我认为他就是书上说的那种神人。我还很羡慕他老婆——有权去拢那些跳跃的飞絮,比我更近地听到耳边的“腾腾腾……”。全部的棉团不再板结,开始蓬松,最后一批浮在空中的棉尘在师傅最后一槌发出的收声里悄然飘落,我们才敢走到跟前去亲手抚摸那饱含着神奇的温暖的棉絮,淘气的孩子,捡一缕出来,放在嘴上吹,吹向空中,一圈孩子紧接着就开始追逐这缕棉絮,可以一直追到弄堂口,马路上!

短暂休息之后,他们又加入新的棉花开始第二遍的弹奏,“腾腾腾……”的音符再次响起,比前一次更加急促,更加欢畅淋漓。如果说弹棉花的第一遍是弹开来,那么这第二遍就是为了弹透——弹到粉身碎骨!弹出空前绝后!在诗人的思想里想必可以听出来“峰回路转”或者“梨花盛开”,可以听出来“古道、西风、瘦马”,或者“小桥、流水、人家”,可以听出来“万马齐喑”或者“琵琶行”……师傅的一根弓弦,弹奏的是不是属于他自己的声音?几遍之后,师傅收弓稍歇,他媳妇已经用一把短尺把松软堆积在床板上的棉花“规”成棉被形状,因为他们开始要送线织网了——两人先对角线站着,师傅把控线车,一来一往,不急不躁,不舒不缓,一层斜纹网就算织成了!

有的人家还要请求师傅在上面用红棉线做个字,无非是“福”禄”“寿““喜”等吉庆字眼,还有的要求做上自家的姓氏或者当时年月,他都能做。网织好了,两面还不够鲜亮,这个时候媳妇登场了!实际上是有一道工序是需要这个媳妇来完成的,这道工序叫“压棉胎”,弹好的棉絮网好了,做了喜洋洋的红线字,但是不够紧凑,留不住热气,不保暖——这道工序就解决这个关键问题。

师傅取出一个物件,交给媳妇,自己坐在屋外抽烟去了。一开始还以为是个木盖子,实际不是。我不知确切的名字,好像是叫棉盾吧——形状与其说像盖子不如说就像盾牌,圆形,厚木制成,中间拱起,盾面光滑细腻,背侧有一条木棍,搭在口沿儿上,两手抓着木棍,压棉胎,能使棉胎熟起来——这样固然能使棉胎熟透,但是很费力气,一遍下来,就会满头大汗,一旦汗水滴在了棉被里,就会惹的客户的不满。但是他们很有职业道德,采用了一个更智慧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这是我们热爱的一个“景观”:那就是由媳妇站到棉盾上去,双脚踏在木棍两侧,平衡了自己的身体就开始在棉胎上扭动,类似借用惯性在棉胎上跳舞——她张开双臂,勾着头,扭摆着自己的身体,双脚带动棉盾一起左旋右转——无论大人孩子都爱观看这道别致的工序,你不用担心她会摔倒,她蹲身起身,抑扬顿挫,他左旋又转,熟稔翩然,那板床就是此时此刻的舞台!院子的人都是她的观众!这种独舞不需要任何琴声或者鼓点!——但是她也不会因为大家期待更久地观看他的表演就赖在舞台上,棉胎一旦熟了,就走下了那个舞台,请师傅去验收。

棉被做成后,请客户一起来检验,获得满意的认可后,师傅就折起来称重量,算费用……得到新棉被的人们,到这年冬天睡在他们弹制的棉被里的时候,或许他们将被再一次记起,或者在温暖的梦里,能听得到“腾腾腾……”的弹奏再次响起,甚至还能看到那媳妇的舞蹈,孤独而真实。

多年后的现在,我再也没有见到这种艺人了。

那天出去逛街,发现一家低矮的店铺外,挂一张硬纸板上写“棉花加工”。隔门一看:里面工作的的是一台箱式机器,用的是电源,棉块儿和着布条进去,吐出来就是一层一层的烂绒似的絮状物,灰黑色,房间里烟尘弥漫……于是我打一个寒噤,赶紧退了出来。

在这个切近功利的现代化城市里,那曾经弹棉花的艺人们看来是不会出现的了。

棉花的温暖,来自儿时农家种植棉桃的记忆,来自姑姑家那两两位以弹棉花为生的邻居艺人,棉花的温暖,是伴随着“腾腾腾……”的弹奏声,勾连着一个媳妇优雅的独舞,有着阳光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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