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戏(一)
神戏
1
照陇中山区的老例,新麦一登场,八里一村十里一庄的山客们便翘首盼着了:“何班长的神戏说话也该出来了哇!”接下来便是一日比一日更撩人的等待。闪客们反复地扳着指头掐日子,算何班长的神戏在往年的这时节该是唱到哪个庄子了,唱过哪个哪个庄子才会顺序地转过来。有耳朵尖的腿脚快的,四处打探神戏班的消息,一忽儿刮来一股风,说神戏班已经唱到哪里哪里了。等到神戏班唱到离庄子二三十里时,那些性急的山客们便无论如何都耐不得了,鬼催着,吆三喝四,三五成群地去赶戏,翻山过梁二三十里地,两头儿都是黑道,再怎么小心地走,也断不了有人掉进陷阱似的黄土窟窿里去,甚至还有跌断腿的、滚下崖。但性急的山客们照旧还是一路筋头从东村追到西村地赶戏。倒是那些上了岁数的山客一般不冒这危险。他们抱定一条信念:何班长的神戏反正是要来的,迟一日早一日的事情;看演到家门口的戏才算是正真的看戏,才能细细咂摸神戏的味道。所以,他们较之猴性十足的年期人显得格外沉着老道,只将罐罐茶在火上咕嘟嘟地熬起,滋儿悠儿地啜着浓墨汁的茶汤,窝在一圪堆儿神聊,猜测何班长今年唱的最多的是哪一出戏,是《破洪州》还是《渭河水》,是《雁塔山祭灵》还是《五台山还愿》,要不就是《对绣鞋》等等。往往为此争执不休,吹胡子瞪眼睛。
等到神戏班唱到十里之外时,连上了岁数的山客们都沉不住气了,有。这才是万万马虎不得的。倘若迟一步动作,戏就会节外生枝地叫别的庄子上的人抢先接了去。那岂不是天大的扫兴事么!
这一点也不是危言耸听。接戏便成抢戏的事几乎年年都。往往终场的锣鼓点子还没落,两个庄子接戏的人已经虎视眈眈地等在那里了。不待何班长,钻出小戏台,不等神戏班里的“粱迷糊子”和“何喇叭”将一挂挂牵线的影人儿收拾停当,两个庄子来接戏的人的八只手就同时按住戏箱子,眼睛瞪着眼睛,呼吸对着呼吸,谁也不松手。两方主事的人则屁颠儿追撵着甩手去歇息的何班长,大弯了腰,敬烟递话,赔出花朵似的笑脸来,比试巴结的功夫。
有时情况更复杂:东村里的人抢走了戏箱子,西庄里的人却抢走了何班长。叫何班长咧了大嘴哭笑不得:“要不成了,你们把我一劈两半儿去呀!”
这也还算好的,更糟的是两下来抢戏的人干脆就动手打起来,双方的后援说道就到,扁担磨棍撅头,抄什么家伙的都有。眼看非得要闹出人命来了,乡上的某一个干部才会从鬼知道的什么地方钻出来,朝着械斗的两方不偏不向地大吼一声:
“把你们这伙驴日的!还反了天了!”
这才能威震住一场欢乐而血腥的骚乱。至于那一方能接走神戏,那先得以理定论;理论不清时则抓阄撞运,一切听凭神的安排。
演神戏为的是敬神还愿。
神戏在一个庄子里往往一演便是三五天乃至七八天不等。那几天便是山客们的节日了。期间谁知会发生多少故事!且不说那些情欲骚动的男女客们中间要有什么戏,单说神戏班里吹锁呐的“何喇叭”那家伙,就怕是又要丢鞋了。何班长只要见他搔青皮光光的圆脑袋在天明五更时从门缝里踅进来,光赤的两只大脚踩在地上没丁点声响,进屋来就撩开花袍取出一双早就预备着的特大山鞋来,并得意地笑出两省鬼的笑,不用问,那准定又是去做爬墙越院的风流勾当了,而且那脱在谁家院墙外面的特大牛鼻梁子山鞋,准定是叫人家用粪杈挑了扔进粪坑里去了。所以,“丢你妈的鞋”就成了何班长时常骂何喇叭的一句话。至于那个长着几根稀稀拉拉的黄胡子的“粱迷糊子”,则常在半夜三更搡醒睡梦里的何班长,死乞白赖地做出一副哭不是哭、笑不是笑的摸样儿。无须问,何班长就知道这家伙又是来借赌钱的。
这都是闲话。说到演神戏,那是一丝儿也不得马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