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桃花尖》(30)哪里来哪里去


30
、哪里来哪里去

临毕业。我们宿舍里的六君子以打秋风的方式凑了一次聚餐。

几听罐头,几样熟菜,散装白酒。哭的,喊的,笑的,闹的,疯的,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走各的道。各庄的地道都有很多高招。人虽聚在一起,心是早散了。

毕业分配的结果,我理所当然地被分回陇中地区。当年左宗棠征西,路过陇中,见百姓苦不堪言,给皇上上了一道奏折:“陇中苦瘠甲于天下”。系主任找我谈话,大讲了一通美国西部开发。桃花尖养马汉的小儿子只有在心里冷笑。

我那同学林易,在经过矛盾惶遂的一番内心挣扎后,终究在回山沟沟还是留兰州之间无奈地选择了后者,做了那个省委领导的东床驸马。说实话,我真替他有几分惋惜。

我回到陇中的头一件事自然是去看望文馆长。

一进文化馆的院子,就听一阵锣鼓丝弦唢呐的喧响和扯破嗓子的吼唱。自小儿听惯了何家班影子戏的我,熟悉这乐声和吼唱声就像是熟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我探头从窗户里一看,先看见那何大喇叭亮晃晃一个光头正鼓了腮帮子吹着唢呐,接着便看见了脑瓜也剃得锃亮的何神仙,他老人家正两手捉着四个影人儿,在一道亮子上摆弄,吼唱到高处,血脉贲张,太阳穴的青筋像蓝色蚯蚓似的聚成了一团,从他大张开的嘴里,一眼能看见鲜红的牙龈和几颗被旱烟熏得焦黄的牙齿。何神仙是来参加会演的。

“这不是癞呱子吗!你大学可上着出来了?这就算熬出头了哇。从今往后要吃皇粮了哪。好好好,你小子还能认得回家的路?还能摸着回家的门哩?你看这兰州城里的水土就是比桃花尖养人啊,真成个白面书生了。”

我在何神仙身边没见着屎蛋子。

屎蛋子早不跟他父亲唱祖宗的神戏了,我听说那家伙在蚂蚱镇上放录像哩。屎蛋子脑子活络,当初在陇中城里看了一通宵录像,就一马杀回乡里,租下了公社闲置的库房,摆了几条长短不齐的板凳,支了张三条腿的破桌,就成了录像室。票价不贵,两毛钱一看。果然立马轰动。特别是集日,生意更好,涌到蚂蚱镇看录像的山客们越来越多,可见洋人的玩艺儿自有撩人之处。“看了西洋”的人回去一传十、十传百:“看人家外国人像神仙一样样的活法。”

有了刮风似的耳闻,何神仙憋不住要去看个究竟。到了蚂蚱镇,晃到屎蛋子开的录像室,在门口收钱的是个涂了红嘴唇的姑娘。再进到录像室里一看,挤得满登登,黑压压,板凳不够坐,多半庄稼汉挤巴巴立着。憋了一屋子烟味、汗味、屁味。一道亮子般大小的屏幕上,活动的全是金发碧眼的洋人,男人和女人,高鼻子棱棱的,个个深眼窝,像优良洋芋品种。高速公路、摩天大楼、咖啡馆、游泳池、夜总会、香槟酒、皇宫一样的房子、屎爬牛一样多的小汽车,都是山里人做梦都梦不出来的景象。看录像的山客们挤成一圪堆,呆茫茫瞪大的眼睛如刚出笼的包子。喔哟声连着喔哟声。还咯咕咯咕地往肚子里干咽唾沫,恍惚在一个神仙的梦中。一到洋男人和洋女人搂抱了亲嘴儿,山客们便忍不住发出一片打嗝放屁的声响。姑娘媳妇,你捣我一锤,我捏你一把,羞得既想看又不敢看,只好用叽叽嘎嘎的打闹声做掩护。后生家则张狂无度,只要看洋人的两张嘴对接过来,便嗷地一声长喊:

“喔哟,又啃了一嘴!”

“连舌头也入到嘴里了。”

“看来看去也没看出是两口子。”

诸如此类的“解说词”,总惹起一通开心粗鲁的疯笑。

何神仙再也看不下去了,转身去找屎蛋子。照准屎蛋子的脸就煽一只大饼。把屎蛋子打得不知周吴郑王。

然而,四乡的山客们却跟何神仙不一般见识。看了录像,才晓得才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才知世界大得了得,好活的人竟像银河沙数。一辈子钻在山里抓土摸粪的庄户人跟人家一比,真正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了。人家活得亮豁,山里人活了个黑洞洞的。天爷竟这么不公平。

我在蚂蚱镇上果然见到了屎蛋子。录像室果然是生意不错。

屎蛋子笑得咧开嘴,说我:“癞呱子好你个狗日的,你可算回来了,把人都想死了……地?地是真的分到各家各户了,今年的麦还就数你家打得多。要说你媳妇子桃花,那可真个是攥劲得不一般,咱桃花尖的女人里头再挑不出第二个像她的。你大?你大也不瓤,他老人家从蚂蚱镇的集上买回一条将死不活的老母驴,杀价杀到120元都没人要,你大才是个大圣人。他一眼就瞅准了,喝,那头母驴原来是怀了驹儿的!转过年,咕咚地下了一头小骡子。油黑油黑,把你大高兴得差点一绳子上了吊!”

闲聊之中我才知道,屎蛋子这家伙不光是放录像,还捣腾着收购药材,请了药匠,在蚂蚱镇上囤积药材。往南方一发就一车。他手上戴了只屎壳螂大的金戒指。

屎蛋子说:“实在顾不过来哩,我思谋着把录像室租给别人放去。我还要四乡里收羊毛,整车往广州发货。还收药材哩,党参,当归全是咱这里的宝贝啊。等哪天你闲了,我领你参观参观我的药材仓库去,一麻袋一麻袋的药材都挨住房梁了。”

我踏上了回桃花尖的山路时,心里浮起的是寂寥的激动和怅惘。山里的麦已收完了,一块块山田倒“在山坡上。收获过后的田野蒸发起一股甜香气味,山风吹得悠闲。

回到家,眉儿喜悦地嚷惶:“二哥回来了。”

我妈头灰头土脸端了只簸箕,从屋场后面转出来,一见我,满脸皱纹笑得菊花似的绽开了:“桃花啊?看谁回来了哇?”

桃花听见喊,惶地从厨房里出来了,两手没个放的地方:“回来了?”接下来就不知该说啥了,拉了小水水子的手说:“快叫二大大?”

小水水两只眼睛瓷瞪瞪地瞪着我,直往后退。

我父亲只在屋里扬了高声说:“回来了咋?还用八抬大轿抬哩?”

我进了正屋,桃花尖养马汉坐在一只板凳儿上,两只山鞋脱了,一只光脚踩在一只脱下的山鞋上,另一只光脚则踩在板凳上,嘴里含着那杆儿羊腿巴骨的眼袋,脑门上的皱纹深了许多,人是迅速地见老了。

“太学上着出来了?还能摸着家门哩?”他瞟了我一眼。

桃花端进一碗茶水来,泡了一疙瘩冰糖在里头:“存禄,你喝。”说罢转身出去。厨房里旋即响起了呼嗒呼嗒的风箱声。

狗蹄子穿了件白市布对襟汗褂,交抱了两条椽子粗的胳膊,蹲在门槛上,盯了弟弟看不够地看,好奇的目光几次落在我脚上的那双劣质皮鞋上。一阵寒喧,说收成,说一年的雨水,再说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没多一会儿,桃花用一只红漆托盘端进四大碗热气腾腾的油泼辣子浆水面。我还没端起碗,听到消息的乡亲们便一涌地来了。少不了又是一通从山到海的闲扯。烟抽得满屋子像着了火。

我溜出去上了趟茅圈,在院子里桃树底下的干地上发现谁写的“何发有”三个歪歪扭扭的字儿,像是用树棍儿划的。

我问眉儿:“眉儿,你过来过来,这是你写的字?”

眉儿说:“才不是,是我大哥写的。”

我吃了一惊,狗蹄子居然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眉儿说:“大哥把你上小学念下的课本子一懵古儿全拾掇到他住的仓房里去了。”

我倏然想起,早初我到蚂蚱镇念书,狗蹄子哥天天五更起身,背只空背斗,把我送出5里地,直到翻上最后一道黄土坡,看见蚂蚱镇时才会立住脚步,站在土坡上的一棵孤零零的野梨树下叮咛我:“好好地到学里去,甭和人家打捶嚷仗啊……”

我看着地上用树棍儿划出的何发有这三个字,一时感慨。从狗蹄子那憨厚实敦、不吭不哈的外表下,觉出了潜伏在他心底里的那股蛮牛似的心劲儿。就凭着这股子心劲儿,不愁活不出个人来……

当我和桃花相对“坐在西厢房里时,才觉得只剩了极度的疲惫感,我打了个哈欠。

“再吃些啥哩不了?”她问,有点小心翼翼。

我的目光在屋子里来回睃巡。油灯依旧在炕墙上的老地方搁着,窗户却是新糊的,窗格子里都贴了红通通的窗花,有老虎,有鲤鱼,有公鸡,还有天官赐福和送子娘娘……

“是你剪的?”

“姊妹几个里就数我笨呢。”

似该说些夫妻间的体己话了,糟的是我心里却蒙着一层拂不去的陌生和困窘,我什么时候变成一堆点不着的湿劈柴了呢?

炕墙上的油灯爆了几下明亮的灯花。

“这一向,你还好吧?”我这话说得连自己也觉生硬。

不知桃花想到了有意思的什么,哑笑了。

“笑啥?”我问她。

“你走时连张相片也没留下,家里的一张还是你上中学时照的,咋看咋不像你,人家天天想你的模样,可猛乍乍见了面,跟想像中的又不一样,倒有些儿生生的呢……”

她说的是。我虽然回来过两趟,但跟点卯似的,连来带走个把星期,大半时间都在西厢房看书,同她并无多的言语,更谈不到夫妻间应有的亲热,倒有几分说不来的生分。她竟一句都不怨我。

她又轻声叹说:“你不在,我一个人闲下时,总要发一阵呆呢。”

我心底里有点感动了,想跟她说一点安慰的话,但又不知说什么好,我和她之间彷佛隔着一层什么,却又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她并不知我在新婚之夜曾做过的那个梦:一嘴牙全掉光了,我变成了个老何佛留。这个梦境使我痛苦了好长时间。桃花也不知道我一点都不喜欢桃花尖的长夜。这长夜死静得像史前洪荒,只三声两声狗吠以及天亮时的一阵鸡鸣方显出一丝活的意思。若是半夜里从村道上传来一阵破着嗓子的喑哑嘶唱,便更显这长夜的枯寂和荒凉了……

我乏乏地打了个哈欠。

坐在炕沿上的桃花低头搓弄着衣角喃喃:“没油了,灯里……”

(人像摄影王学礼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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