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脱粒机打麦的时光,“痛并快乐着”
文:邓联欢
图:来自网络
“五月南风起,小麦覆陇黄。”熏风阵阵,布谷声声,乡村里就要收麦子了。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条件反射般心中涌出难以描摹的恐惧,我在怕什么呢?
如果没有经过用镰刀收麦、犹如战场一样的打麦,你是无法理解夏收小麦是怎样的艰苦的,更不能理解我们那一代人,对收麦子为什么畏惧,我们为什么把“打麦”当作是无法言说的恐惧。
“打麦”是我的故乡对小麦脱粒的方言。我们的先人把脱粒叫做打,大概是源于过去生产力低下,最原始的做法,就是用“把棍子”(丰县方言,就是木棒)捶打脱粒,这一说法直到联合收割机的出现,“打麦”才彻底从我的父老乡亲的口中消失。
“打麦”不仅脏,而且是极度的劳累和痛苦,“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是不能与用机械打麦的艰苦相比的。
上世纪80年代末,农村改革已经初见成效,我们在小麦脱粒上,工具也越来越先进,随着生活条件的变好,我们经历了从牛马压场到手扶拖拉机压场的演变,后来又提升为不用摊场,用脱粒机直接脱粒。
那时候,在丰沛县使用最多功能最好的就是山东青岛生产的“崂山”牌脱粒机。村民们简称:崂山。崂山打麦速度快,可是人在紧张状态下竭尽全力拼抢速度“打麦”的劳动,当然是非常辛苦的。
打麦,对一个农家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事情,事关到手的庄稼能不能获得好收成,更关联着一家人全年的温饱。经过用镰刀割麦的劳累,用平板车拉麦子的辛苦,人们把一个个麦个子上了垛,圆形的、方形的大小不一,然后用塑料布盖好,等待脱粒。
那时候经济还不太好,一般要一二百口人兑钱才能买一台“崂山”脱粒机。因此,大家要通过抓阄,决定各户脱粒的先后顺序。一旦到了谁的号,无论什么时间必须及时脱粒,那怕是烈日炎炎的正午和万籁俱寂的深夜,都是照干不误的。
天气说变就变,大家都想早一点把小麦脱完粒,只好让脱粒机昼夜不停地工作。在机声隆隆中,一家家眼巴巴地焦急地等待着自家序号的早点排到。
用崂山脱粒需要几人合作,人少必然会影响脱粒的速度,大伙也不允许哪一户慢慢地打。一般由关系比较好的三两家联合在一起,组成一个小组一家一家地打。机械少,农户多,只好慢慢等待。在心急火燎的等待中,排到号的人家,兴奋异常,哪怕深夜一点钟,也是大人小孩立马上场。
说来真的让人心疼,那些劳动力少的人家,夜间家里也不能留人看守,就把不能干活的儿童,用衣服包裹着,带到打麦场上,放在麦垛间铺上麦秸秆让孩子继续睡。“打麦”是一个农家惊心动魄的大战。上至七八十的老人,下至能抱动麦个子还在牙牙学语的孩童必须全员参与,全力以赴齐心协力。
那时每一年都能听到有人极度劳累倒在打麦场上,就再也没有爬起来。因此,可以说打麦就是去拼命,就是一场战争。既然是战争,一场硬仗必须有好的指挥,指挥不当,便会造成浪费人力,影响效率。
这时候常常有经验丰富的的人,进行人员分工,机械的前后和出麦口以及麦草垛都要有把关的人。三个重要岗位必须有身强力壮的人来把守,一般由青壮年男子去做,如果实在缺少劳力,只好用身体素质好的女同志来应付。
这三个关键岗位是:
一是向脱粒机进料口送麦个子的,这个岗位有一定危险,要胆大心细,手把快,还必须做到不咽机子,脱粒的快慢此处非常关键;
二是在脱粒机前负责向外挑麦秸的,这个岗位的人有力量还要勤快,如果速度慢,会造成麦秸里裹麦子,麦草堆积如山,只能停机;
三是负责向草垛上挑麦秸的,一旦草垛高于两米,在这个岗位的要身高力大,必须能挑大叉头,速度还必须快,否则,也得停机等候。分工之后,一场大战就要打响了。
电闸一合或柴油机一摇,崂山犹如一头猛兽欢快地吞吐着麦个子,立刻脱粒机四周便卷起了沙尘暴,狼烟四起,麦粒横飞。均匀吞吐麦杆的沙沙声、整麦个进去的怒吼声,叉子、木掀舞动的呜呜声,要求快一点的吆喝声,人们互相督促的话语声······组成一曲曲复杂怪异的交响乐。
人人自加压力,手脚并用,匆匆忙忙,高度紧张。这样紧张拼命地劳作,不一会便汗流浃背,湿透的衣服在“沙尘暴”中成了顽童用墨色笔胡乱的涂鸦,形成了没有规则图案,清一色现代派的狂放与不羁。
劳作中最先成为戏剧里包公脸谱的,是向机子里面送麦个子的和在出料口挑扬麦秸的,一进一出,处在风口浪尖。
那时候很少有口罩,即使有在高强度的劳作下,戴口罩出大力呼吸也是跟不上的,人们大多用条毛巾围着口和鼻子,这样的防护,在那强烈的“沙尘暴”中,形同虚设,半个小时不到,一个个都成了鬼脸;几个小时干下来,一个个面目全非涂上了一层厚厚的泥灰,只有眼珠在转动,很难认出谁是谁。
战斗在继续,争分夺秒抢时间,竭尽全力提高脱粒的速度,每一个人都把自己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可是,打麦不是一场速战速决的战斗,而是高强度激烈的持久战。
如果互相结合的两三家人口多却壮劳力少,打个两天三夜很常见。在这漫长难熬的时间里,下一家还不停地来察看和督促。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吃喝的几乎时间也没有,只好趁机械因为填料太多太快咽死的间隙里,吃点东西,喝点水。
当时,人们喜欢用装10斤水的塑料桶盛上用茶叶泡好的茶,加点糖就成了最好的功能饮料;用小麦换点油果子(油条)或者蒸点发面馍馍,饿了抓一根油果子或馍馍,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然后抱起塑料桶咕咚咚灌上一气,抖擞抖擞精神又走上了自己的岗位。
夜深了黑色的天空迷茫而深邃,几颗稀稀拉拉的星星无精打采地晃动着;村外一望无垠的天地间,闪烁着几处灯火;耳畔回荡着此起彼伏的“崂山”怪兽一样的怒吼声,一声声怒吼在寂静的夜间格外响亮,极富冲击力,如汹涌的波涛,翻滚在黑色的大地上,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痛苦与酸楚奔涌而出。高强度长时间地鏖战,有的干着干就睡着了,特别十几岁的青少年常常睡在麦垛上,草垛旁,那些在草垛上帮忙堆麦秸垛的孩子,实在太困了,常常倒在麦秸窝里,被下面挑上来的麦秸盖住,有时埋了很深都没有发现。
在劳动的间隙里,常常听到工具摔得啪啪响,牢骚和不满脱口而出:“这不是人干的活!”发发牢骚可以,可是,机械在响,望着来来往往匆匆的他人,发牢骚者只能无奈地重新振作起来,加入这场战斗。
一场麦子打下来,从头顶到脚后跟都布满了黑乎乎厚厚的泥污。回到家,充其量温盆热水擦一擦,在以后的几天里,喉咙里、鼻孔里常常排出黑油状的沉淀物,想想能不害怕“打麦”吗?
时至今日,每每看到麦黄遍地,“崂山”的那一声声吼叫便在我的耳畔响起,一股莫名的恐惧油然而生。改革开放,给我们的乡村插上了腾飞的翅膀,小麦从种到收已经基本实现了机械化。
今天,看着联合收割机在麦田里撒着欢的奔跑,村民在地头就接下干净的粮食,有的一边接一边就换成了人民币,我深深地感恩我们社会的长足的发展,科技的突飞猛进。
谁曾想“夏收”也能在高温下如此惬意,如此充满诗意。“打麦”“崂山”在收麦的时节不再被人提起,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步入小康生活的我们的父老乡亲在阳光下自豪地脚踏大地畅想未来扬眉吐气。
如今回想起用脱粒机打麦的时光,“痛并快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