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遇。

与她是在这座城市的寺庙再遇见的。

那时,正是晌午,流动的人群渐渐在大殿里散去,我在偏殿刚跪了观世音菩萨像,似镀了一层金的像,质朴而慈悲的凝望人间。

又四处转了转,喜欢寺庙的檀香、花香,那是居士们奉来的鲜花,有白、粉色的百合、康乃馨、剑兰插在瓷瓶里,当然也有一池小锦鲤,在后殿外的水池里,流动的池水从不高处的水管引了下来,一缕缕的让那水仿佛成了活水,也让这寂静处多了些陪衬的声音。

忽然间,看见一个男童,约莫五岁的模样,在另一处殿外候着,他留给我的是一处背影,小小的,什么都不懂得的样子,穿了一身薄薄的格子单衣,和深色的棉布运动裤,也让人不禁看去,那殿内身着红衣的女人,那红是暗暗的,缓缓慢慢的跪了下去,而这两个背影叫人仿佛总以为有怎样的故事来。

绕过了水池,不知不觉的走的近了些,是同龄的女人,黑色的头发微卷着,侧面竟有几分熟悉的感觉,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圆润依旧,鼻子小巧,而嘴边却没有上扬,略显得苦涩了,面相说,嘴角微翘才显得有喜气,嘴角向下便是苦相。

是她吗?我有些颤抖着,不敢相认,也许换做十年前,我才敢上前直呼她的名字。

很多年未见的人,再见,若是猝不及防的都是那样尴尬了,又况且那陌生感让人想逃开,特别是身边有着陌生的人、或是她已大变了模样,或瘦的离奇,或胖的走样,尽是如此,但就在我犹豫片刻之时,她已站了起来,扭过了头,一眼望着我,那一刻,四双眼惊异如触电的一瞬到了心上。

是你。她叫了起来,身子却又瑟缩了。

她从跪拜的明黄色垫子上,站了起来,能看出她的猝不及防,又不知如何开口。

还记得她是大我一岁的,今年该是三十三岁了吧。

时间过的真快,一转眼这个叫迟小含的女子,梳着两个麻花辫,又有一双颇像俄罗斯姑娘般的大眼睛忽而老了一些。她是真的老了呀,都有了孩子了,三十三岁还是年轻的年纪,她脸上的时间比别人快太多。

还好么?

还好,还好,就是父亲走了。我说。

她起身了,与我攀谈起来,那孩子就不声不响的跟着,没想到能在这遇见你,是啊。

听说你在河南结婚了。

是,现在又准备回老家了。

怎么?我滕然。

她犹豫几秒钟,没有再回答,但我忽而明了什么,她离婚了。

我们不约而同的并着肩沿着寺院的偏殿走着,树荫落下处阵阵怡人,而艳阳高挂处是炙热的沉默。

还记得……

我又说不出话来了,仿佛脑海中一切都是回忆。回忆里,有我与她的影子,可又是年少时散乱的事。

我们算是车友吧。

那时,还在上高中的我们,因为学校在郊区,回家需要一个小时的路程,上了晚课下学就要八点钟,其实并不一定要回去的,因为又有宿舍,但后来一段时间,有许多同学都要回家去,我是,她也是,我与她又住同在一个区,车程先到她家,再到我家。

也是第一次面包车到她家楼下的时候,有一丝丝的凝视了,那是一片低矮的红砖房,几乎没有窗户,即使有又是破烂的,犹如残垣,她的母亲从二层的楼上探出头来,把外面看了又看,她背着红色的艾斯普瑞书包,对着司机王叔说谢谢,就转身而去,有一盏暗凄凄的小灯是在门口处的,一喊一跺脚就亮,于是一阵红、一阵黑,看不清楚了。

于是,对她的第一印象,是带着怜悯的,亦如她与王叔谈起,她与她的母亲相依为命的只言片语,在那个年纪,竟不觉得窘迫难堪,而是大大方方的告诉他人。

她是有着早熟一般的心的,或许是善解人意,又是过早的体会到了人间冷暖,所以在那双眼里有些神秘,又有些水样的东西流溢出来,有时,早起困的不行,她叫我趴在她的肩膀上吹面包车后座的暖风,当然,我有时把早饭也带了,有时是包子,有时是饼、面包之类,不知不觉的,被她吃了一半下去。

然而,对于人性的懵懂,想来应该是她教给我的。

她总是有些善变,在我面前又与在其他人面前不同。

还记得使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饭盒里永远都只有米饭。

午饭时,她和她们班的同学聚在一起,她擎着白饭盒,挨座挨座的去要几样菜来,荤的有鸡翅、炒肉,素的有西蓝花、豆角……她总有办法让对方高高兴兴的,就坐在旁边闲聊,聊着聊着不注意就把那鸡翅夹走了一个翅膀。

有时她饿了,连方便面的汤底也来者不拒,她迫切的有赚钱的欲望,于是也会想出各种办法,然而,有些是我不曾知道的,只是道听途说。

她慢慢的走着,忽而我们走进了斋堂去,午餐要过了,她问,要不要一起吃些素斋?我点了点头,又叫她照顾好孩子。

她的孩子总是感觉到不同平常顽童的俏皮,像她,早早的懂事,一张脸上写上了几笔故事,他是懂的,所以安安静静的跟着,他的母亲曾经是多么的喧闹,其实一直都是的。

随着上了二层的堂厅,木凳齐齐的排放,一只只白瓷碗罗列安好在木桌上,显得格外寂静,但她的一切好像什么都变了,那喉咙声变的高耸、宽阔、张扬,划破我的耳膜,青菜豆腐汤、白饭、一点点烧圆白菜,都一一的盛了,每个人都一样。

不知怎么,又觉得她惹人怜爱了起来,此情此景,除了沉默,又在踌躇对孩子说些什么。

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5岁。他还是腼腆了,低低的念着自己的名字,迟旭。

迟小含,这是有多狠,把孩子的姓都改成自己的。

我讶异了。

他的母亲,望着我笑了。

这一笑又有几分从前的影子,十六岁那年,我人生中第一次暗恋一个男子,还未来得及表白,某天走到篮球场,就看见他和一个女孩亲密的依偎。

那种感觉是无法形容的吧,是胸口灼灼燃烧的痛楚,又无人诉说。

总之,有她在感觉好了不少,那晚,我们逃了晚课去了这座城市的大学城附近的一家火锅店,涮了两盘羊肉再喝了啤酒。

那是家狭小无比的店,朴素的装潢,如同没有化妆的彼此,铜锅涮肉,一不小心肉粘在锅边上,就发出丝丝拉拉的声响,她说,我的眼充满了青涩的疼痛。

而她的手提着玻璃瓶的啤酒一饮而尽。

我不知道,十八岁,她就把情看的很淡很淡。

她好像不曾有过什么懵懂的感情,更别提我在她眼里的一缕忧伤,皆是矫情。

她说我总带着不接地气的气息,那东西叫人疏离,我请她喝酒吃火锅,无不快乐的欲念这是她所愿的,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享受这种感觉,有时觉得她不知羞耻。

你没有发现,你总是活着自己的小世界?她醉了。

然后又顿了顿,你太敏感、细腻了,但这样的人在未来总是幸福的。因为这样的人,总会过好自己的。

我也有点点醉了,还沉浸在酸涩之中,我的头发长长的披散着到了腰迹,看上去与她的烟火气是那样的不和谐。

她对我谈她的母亲。

她的母亲在印刷厂工作,每天刊印着报纸,是厂里安静的带着些孤寂的女人,身上有淡淡的纸浆味道,偶尔加班,总骑着自行车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回来。

那时,她十岁多一点点吧。

她的父亲酗酒,也只有在酒后发泄出难堪的情绪,可天一亮,男人就醒来恢复了清醒,什么都不同了,他跪下来哭泣,祈求,又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补偿她们,然而,母亲受伤的胳膊红肿、胀痛,因那声嘶力竭的辱骂声不堪入耳,她的眼长长像两只核桃。

跪在地上,好像一只软体的动物,叫人害怕。

我恨她的是那种无力的苍白,而当我妈真的有勇气离开他的时候,我们也穷到了极点。我仿佛能看见,她赤裸裸在谈论的虚荣,她是真实的,所以从不软弱。

最后,她只剩母亲了,和那间破房子。

这些年你去哪儿了,一直在河南吗?

我们对坐着,她老了许多,又添了些憔悴,苍白的粉底遮不住她的眼圈,虽然胖了,但仍是不妥帖的那种胖,不堪一击。

我转换了话题。

没有,还记得上大学那年吗?我读的艺术系,大二就不念了。

我去了武汉和那帮朋友。

我开始凝视着她的眼睛,那里是兴奋的。

我知道,是开咖啡馆那些吧,有几个男男女女都是富二代。

那一瞬,想起了曾去过的咖啡店,我点了一杯拿铁,她让我请了一杯杰克可乐,说又忘记带钱包了。

杰克可乐,是一种杰克丹尼威士忌可乐汽水酒加了柠檬。她和那酒有些像,曾说酸酸甜甜的取悦他人。

我们喝了,是那几个成年人,也就是她的朋友调的。要回去的时候,她坐在一个男人的保时捷副驾驶上,他送她回家去,车窗低了下来,她要捎上我,被我回绝了。

在许多人眼里,她是不三不四的人,有着不堪和肮脏,她的坏有些卑劣,可叫人恨不起来,可她又是那样的不急功近利的,真真切切的为别人做些什么,她也是游刃有余的人,特别走进了江湖,因为从来没有同龄的朋友。

走的那年也不过二十二岁吧。

在武汉的全新街的服装城倒腾服装,做起了生意,那时网络才悄悄的蔓延,她发过照片,头发由短到长,越来越时髦鲜亮,又是比那时的人更成熟了,她买了新的莱卡相机,叼着烟卷,有些玩世不恭,也去夜店,身材愈加的丰满。

那些朋友是信任她的,借她第一笔资金,她开始批货又运回了东北各处地方。

她很快活,是那种阔气的笑,但我没有向往她那样的生活。

又到了三年光景,我们早已断了联络。

她恋爱了,和同来商城批货的男人,在那个会飘落樱花,有热干面的城市,有这样一段青春,也就是她的前夫。

他的老家在河南,不是郑州,但总是挨着附近的一个县城,他是老板,她就成了老板娘。再后来,她的母亲听说了,是极力反对的甚至叫她回家乡来,她拗不过,回了,同行的却是三个人。

你总是倔强的,我笑了。

她笑了笑,略微的颤动着嘴唇,有一颗泪滚了出来,手上有一张餐巾纸,她慌忙拭去眼泪。

她走了。

今天是给她续牌位的。

每一座寺庙几乎都有一处功德厅,可以存放那些逝去人的牌位,那些居士们在牌子上写好他们的名字,然后一层层的安放在一个房间的架子上,密密麻麻的。

那个房间常人不许进,只能在门外听见阿弥陀佛的佛乐与经文的念诵,它使过往的人心安,就隔着那扇门觉得和故去的人是那般亲近了,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小旭他爸爸…… 算了,都过去了。

有一种时过境迁的感觉,是她提出离婚的吗,还是又生了怎样的变故了,她的丈夫大她将近二十岁,又为何不爱她了呢?

她的一切使我恨不起她来,即使她于我不悲不喜、不咸不淡,但又是有一点点熟悉的人。

说起来,上学那会儿,我还欠你一个耳机呢。

她倒是想起了。

我都忘了,脸上有些发烫起来的尴尬。

十多年前的小事里,无足轻重的东西又何必再提,我知道她是爱小的人,人都处处的防着她,怕她占什么便宜,可她也有便宜叫别人占的,想想的确是,我们彼此之前什么话都说不出,再见,也不过是路人。

她是来忏悔的吗?就像雍和宫偶然遇见的人,我匆匆的路过,在佛前写下了心愿,被另一个人看见了,如若有缘…… 每个人都在求着什么的。

她渐渐的吃光了眼前的饭菜,忙着辞别。

居士见了引导她们说,到旁边的水池自己把碗洗了。

我没有站起来,也是想再留一会儿,只看着她带着小旭起身,他与我挥了挥手道,阿姨再见。她又端着几只碗走到水池前,水龙头发出了哗啦哗啦的响声。

她们离开了,向楼梯下走去,我看不见她的背影,直到走的再远。

她回故乡去了,可那故乡还能安放下她的灵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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