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石潭记》教学中的自觉
一、
我去过永州，曾在永州的江永县支教一年，相传我支教过的江永二中，一千多年前曾是一家书院，桃川书院。又据闻柳宗元、周敦颐都曾到那里讲过学。支教那年，我也颇有迁客骚人，多会于此的悲凉之感。于是对柳宗元、周敦颐也变得格外亲切起来。
讲起永州，我会想起那里的米酒，曾与兄弟推杯换盏比拼酒力，颇似段誉初逢乔峰的桥段，而最终我俩一醉方休卧榻而眠；我自然也会想起205班那群学生，也曾劳心付出，不负一场相遇。
如今再次絮起过往，却是执教柳宗元的《小石潭记》，而我在永州的曲折离奇，也都一并讲给了我的学生听，教学便是从我的故事开始的。
然而我还是想写一篇文，当作是课堂上的不足，亦当作是我和学生在教学过程中产生的一些奇妙想法吧。我时常和学生开玩笑说，我把我对你们说过的话，都化成了文字。但我得日日记叙，我怕时间长了，记不住我说了些什么。还有我那些“金句”，都是在与你们对话时产生的，这些都是好的素材。
对于柳宗元的解读，我是从《江雪》开始的，上个学期我们在做文言文阅读的时候，做到了张岱的《湖心亭看雪》，我用柳宗元的《江雪》进行类比阅读。
我那时写的课后记一直没有发布，便在此处贴出来吧：
“我总想着在这样一个冬日，与孩子们拥着炉火，看玉雪飞花，琼林挂梢。炉火最好是用木炭温着的红泥，孩子们和我都穿着襦裙披着袍子，同临风雪。
我自然会想到风陵渡口的那场雪，郭襄初闻神雕大侠杨过的故事，不禁心生涟漪，向而往之。那我最好还是要烫一壶冬酒，对酌这一片苍茫，然后对学生讲起我的过去，我会讲那卢塞纳的海滨异域，会讲那里的风土人情，但我会告诉他们，我更喜欢与他们相处的现在。
我自然又会想到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那场雪，含冤屈辱的豹子头做出了宿命的抗争，一个且视人命如草芥的水浒英雄林冲，就此挣脱命运的樊笼。我还会想到安娜卡列尼娜出走西伯利亚的冰雪荒原，为了追求爱与自由做出的自我牺牲。
然而这个冬日，我只能对着满地白霜，空吟《蒹葭》。我亦只能带着一身风雪来教读《湖心亭看雪》。我记得我写过一句很漂亮的话：“你一生心事只消一人来解，我一路而来自带半身风雪。”
我常认为，一个语文老师应当是一个具有诗意的老师，在生活中，在教学中，他都充满诗的味道。所谓诗意语文，我觉得不仅是语文课要有诗意，语文老师更要有诗意。于是，我彳亍在西湖边，等一场湖心亭的风雪。
初读是扑面而来的雪景，“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我通过让学生想象画面来表达，这时候你看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天、山、云、水都是白色的，不揉一点杂色。”
“我看到了湖心亭被缩小了，在白雪覆盖下只露出了穹顶。人、船都很渺小。”
我经常用古龙小说《陆小凤》里的一句台白问我的学生：“你有没有听见过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你能不能感觉到花蕾在春风里慢慢开放时那种美妙的生命力？”语文教学是充满生命情态的，如果没有这种情态，语文便不能称之为语文。
这时，我的学生回答：“我感受到风在呼啸，雪花落到了脸上，一定是凉的，但脸庞会慢慢变热。”
“老师，我感受了“天山共色，风雪俱净。””
我顺着话说，上下一白，便是天山共色了。在我们学过的古诗中，也有这样的句子。你看：“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当孩子们开始朗读，我的情感便开始涌动。我心底想的是那暮雪千山，天地一白之景。此刻世界已没有飞鸟和人的踪迹。只有一粒孤舟系于一江之上，一位穿着蓑衣带着斗笠的老翁，垂竿独坐。只有那茫茫飞雪洒落眼前，披满全身。
很多人都会用孤独去解构这首《江雪》，而我在孤独的背后再加上两个字“意识”，孤独意识。
尼采说：“我最大的痛苦是孤独，这种孤独归因于个人无法与世界达成共识。”此时的柳宗元就处在这样的境地里。
我经常跟孩子们说，我们学习诗歌，要学会联系诗人和诗人所处的社会背景。写这首诗的时候，柳宗元被贬谪到了永州零陵。当时他所推行的改革失败了，政治上失意与个人抱负得不到施展，成了他痛苦的根源，这也导致了他的孤独。孤独必有伤，大唐的荣耀将不复当年了，在大厦将倾倒前所做的任何努力都是白费力气了，于是那种无力感走进了柳宗元的生命里。
柳宗元意识到了，这种无力感化为了生命里最为深沉的孤独，也让他看透繁华的真实面貌。所以你看，“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山山是雪，路路皆白；飞鸟绝迹，人迹湮没。所以你看，“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独处孤舟，默然垂钓的老翁，他的骨子里分明有着从未更改的孤绝和傲然。他不钓秋水，只钓江雪，不钓名利，只钓清寂。
在这份孤独里，我们看到了生命的一种饱满的形态。我们曾感受屈子“哀民生之多艰，长叹息以掩涕兮”的博大胸怀，曾与子昂一同聩问“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也释怀在苏子瞻那一句“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二、
在之前有过对柳宗元了解的基础之上，我再教《小石潭记》，文本的主旨便好把握了。
上课的时候，我给学生提了一个词语“政治孤独”，什么意思呢？学生说是因为没有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没有实现自己经天纬地安世济民的理想，所以孤独。而且更悲剧的是，政治还各种不测。
我接着说，这种“政治孤独”感，弥漫在柳宗元的生命里，这种孤独不是“我什么时候能提干的孤独”，是陈子昂的那种“独怆”。这种孤独是无法排遣的，只能寄情于山水之间，让它寻找归处。但柳宗元不像陶渊明，真正的归园田居。他毕竟还是有个司马的官职所在，他不能去寻访自己的“桃花源”，他只能有自己的“小石潭”。
所以，当我们游览小石潭的时候，沿着柳宗元的足迹，我们总能一窥他的心境。课堂上，我们的重点问题是：“前文说'心乐之’'似与游者相乐’，与后面的'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从情感上来说矛不矛盾？”
答案自然是不矛盾的。我们的同学进行了一番研讨，有人说前面是刚开始发现小石潭，有乍见之欢。后来在这个小石潭呆久了，发现环境确实是太过于清静了，让柳宗元想到了自己被贬谪的这些遭遇，所以就不由自主的忧伤起来了。还有的人说，“乐”也是一种忧伤的形态。
这些都是讨论得出结果，其中也有我的点拨。我说：相由心生。通过联系作者的背景遭遇，我们可以理解柳宗元前后的表达，但是真正要体会却是很困难的。我又加了一句，语文教案上每次写，体会作者情感，这句话简直就是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我给学生讲了一个故事，讲的是张曼玉在电影《甜蜜蜜》中的那个片段，张曼玉饰演的打工妹认识了曾志伟饰演的黑社会豹哥，两个人在一次偶然的相遇中认识，变成了朋友。豹哥和其他黑社会不一样，黑社会都有青龙白虎大花臂，豹哥背上只有米老鼠。就在两个人快要在一起的时候，豹哥走了。
张曼玉在警察局认尸，当白布揭开的那一刻，张曼玉先是笑了笑，然后就扭曲地哭了，那种哭像笑，却还是哭。所以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人笑着笑着就哭了，你说不出为什么，只是明白那一刻，你的某种情绪到了。
柳宗元也有这种情绪，不是因为他见到了米老鼠。这种情绪是王勃“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是范仲淹所写的“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然而在我们的生命里，这种由“乐”到“凄神寒骨”的情绪，它会有。
那一刻，不是我们意识到了，而是生命里那种最为自然的情感，萌发了。人生就是这样，可以瞬间欢喜，也可以瞬间悲伤；可以瞬间飞舞，也可以瞬间沉落。
有时候，当我们行走在山水之间，明明是风轻云淡山水相依，可是水上几叶浮萍，却还是让我们想起了人世聚散无常，想起那些清清淡淡的似水年华。
我想，这便是语文带给人的一种自觉，文学带给人的自觉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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