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睿:洞幽烛远、体贴入微的新掌故学

谈掌故能够真实而有趣,是《掌故》主编的追求,就目前已经连续出版的三集而言,文章生动、精彩,雅正而清新,确实实现了主编的梦想。

  《掌故》第三集精彩之处颇多,较之前两集更上层楼。艾俊川《齐白石“演电影”》(43-59页)从一首樊增祥的绝笔诗追踪到伊藤为雄和齐白石一段异国绘画缘:在北京正金银行工作的伊藤为雄不仅自己收藏齐白石的画作,还为他在日本打开了市场,办画展和拍电影都是为了推介白石画作,不愧白石“画界知己”之称。樊增祥弟子林实馨在电影中为白石作配角,他自称林纾之侄的公案也终于在此文中告破:实际上林实馨这个身分纯属假造。以往的文献对于这部已经失踪的电影以及白石与伊藤画缘,仅有隐约的记录,于是2011年嘉德拍卖和香港佳士得拍卖上出现齐白石致伊藤的六十余封信件就显得极为重要,艾俊川藉此勾勒出两人之间关系的清晰图景,其中关于白石鉴定古画、画作交易、擅减润价等话题,不啻为深入了解白石老人画艺与学术的新百科。作者剥丝抽茧,层层深入的写作手法引人入胜,读之不禁拍案叫绝。

  同属“破案”类的文章还有苏枕书《傅增湘旧藏在日本》(111-131页)、刘聪《从吴湖帆的十首<清平乐>谈起》(179-193页)、王培军《郭十公子轶事》(132-150页)三篇。傅增湘旧藏善本主体均在国家图书馆,偶有通过九峰旧庐主人王体仁(字绶珊)流播杭州者,皆为藏书界所熟知,然而经文求堂主人田中庆太郎传入东瀛者,大约学者不能详知。枕书利用傅增湘与张元济尺牍,揭出傅氏1928年后陷入债务危机的事实,又据新近影印出版的《文求堂书目》考索日藏傅氏藏书的来龙去脉,特别是傅氏藏书目录中的《双鉴楼善本书目》中的错误也为《文求堂善本书目》继承,能够看出田中是依据傅氏目录编成《文求堂善本书目》。枕书在天理大学图书馆、京都大学文学部图书馆、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图书馆、东京都立中央图书馆、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图书馆等馆藏中一一落实傅氏旧藏所在,尤觉珍贵。中国法制史大家仁井田陞曾经从田中手上借阅傅氏旧藏宋本《白氏六帖事类集》,用于编著《唐令拾遗》,也是中日学术书籍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话。笔者近期在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图书馆访书,承蒙主人梶浦晋展示一部清抄本《唐大诏令集》,其中卷三八、三九有傅增湘亲笔校语和题跋,可知亦是双鉴楼旧藏。

  刘聪文章与其在《掌故》第二集上发表的《吴湖帆与周鍊霞的相识与订交》一文是姊妹篇,本集文章中刘聪详细分析了吴湖帆手稿《佞宋词痕》第二册中《清平乐》十首与影印本《和小山词》同篇的顺序异同,考证吴氏为了遮蔽吴周亲密关系而故意颠倒顺序的隐衷,不禁令人对吴周二人的感情困境唏嘘不已。恰好最近广东崇正拍卖2018春拍上“倩庵痴语:吴湖帆周鍊霞作品”专场中有吴湖帆自书词稿一件,就是刘聪文章所讨论的原物,爱好者不妨关注。

  白谦慎《充和送我进耶鲁》(1-26页)和雪克《往事已矣记忆留痕——重读戴幼和家祥先生尺牍后》(27-33页)都是追忆本师的文章,最见温情。白谦慎出自北京大学国际政治学系,在美留学也是研治国际政治问题,因缘际会得以结识张充和先生,遂将业余爱好的书法转为专门的学术研究方向。其中白谦慎为张先生摹刻乔大壮“充龢”印章之事为重要关节点,犹如唐代文士向主考投献行卷而获奖掖。张先生因此建议白谦慎转向艺术史研究,申请耶鲁大学的艺术史博士学位,成就了一位当代重要的书法史学者。此外,白谦慎此文对于当今学生了解美国有关中国艺术史研究的历程与格局亦具重大意义,不妨以学术史眼光看待。

  掌故家本人的掌故是最能引发读者兴味的,本集《掌故》有三篇文章皆属此类,许礼平《高贞白和鸳鸯蝴蝶派》(220-239页)、赵龙江《琐记荛公晚年》(240-259页)、宋希於《掌故家张次溪晚年侧影》(上篇,260-274页)。赵龙江《琐记荛公晚年》以谢兴尧为主,兼及谭其骧和金性尧的晚景。笔者这一代人读书的时候,谢老早已谢绝人事,高卧书斋,加之学术热点的转移,故我们对于他有关太平天国史的研究非常隔膜,而其晚年所著《堪隐斋杂著》《堪隐斋随笔》却是爱读的案头书。金性尧晚年所著《伸脚录》与谢兴尧《堪隐斋随笔》同收入俞晓群主编“书趣文丛”(辽宁教育出版社),俨然是以掌故家面目示人。金、谢二先生放弃专业研究,成为掌故家,实在与他们自身的蹉跎经历分不开,也与改革开放时代的社会风气有着密切关系,后人当以此求之。

  本集《掌故》所刊周昌谷《画坛记趣》为中篇(70-76页),作者以画家和藏家的身份详记上海画坛往事,涉及人物、事件甚夥。笔者近年研究唐代书画鉴藏史,所恨古代藏家与画家、裱工关系,没有这么生动的资料。尤其本篇最后,作者将自己所买微薄的肉食赠给落难中的友人一节,令人感受到乱世之中最为难得的温情。

  扬之水《我所知道的陆鸿年及其他》(60-69页)写到画家陆鸿年之事迹。陆鸿年是山西芮城永乐宫元代壁画的复制和故宫国宝古画的临摹的重要人物,将基督教艺术中国化,陆氏也有重要贡献。与作者关注的要点不同,本篇最令我感兴趣的是陆氏外祖父徐郙家宅藏宝事件。徐郙是同治元年状元,后官至协办大学士、礼部尚书,世称徐相国,书法为慈禧所爱,颐和园乐寿堂有徐郙所书对联。徐家宅第,即所谓“状元府”,在东单附近的苏州胡同,占地约七八亩。当年徐家老辈人相传徐宅地下埋着金银,却不知确切位置,家中子弟屡掘不获;后徐宅拆建为北京日报办公大楼时果然发现窖藏金银,令人惊异。此事令我联想到西安何家村出土金银珍宝的旧公案,何家村本是唐代长安兴化坊的一处民宅,所藏金银珍宝究属谁家,学界众说纷纭,但大多认为是经过安史之乱或泾原兵乱之后,原宅之主遇难或逃离,故所埋珍宝无人知晓,故能流传至今。然与徐氏状元府窖藏金银之事类比,可以推测即使本宅原主并未离开,后世子孙也未必能够知道埋宝之地,屡掘不获也是可能的。

  掌故一门,来历颇古,而历久弥新。今日《掌故》,题材细大不捐,体式兼收并畜,先后所出三集,刷新知识,启人智慧,俨然形成兼具洞幽烛远与体贴入微的新掌故学。期待今后《掌故》为我们带来更多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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