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机器人的心事,科幻的诗意

导语

写诗是人类的专权吗?树木可以写诗吗?动物呢,机器人呢?当机器人写诗时,它们也像人类那样满腹心事吗?这一集就来听听微软人工智能诗人小冰的《到了你我撒手的时候》,了解一下机器人的诗意。

文稿

多于幻象的建筑
到了你我撒手的时候
好看着我的
忘了何时落下眼泪
是幻象的建筑
已经是太阳出山的时候
我是二十世纪人类的灵魂
就做了这个世界的我们的敌人
你好,我是廖伟棠。刚才我朗诵的这首《到了你我撒手的时候》,你觉得怎么样?这首诗很奇怪,很多句子好像不通似的。但如果我们纯粹从诗的角度去理解,所有的不通都带有它的暗示,或者带有诗人的潜意识之所在。
比如说,“多于幻象的建筑”,那多一点的是什么?如果我们熟读科幻小说就会知道,所有的虚幻都不尽是虚幻,虚空里面也许蕴含着宇宙的某种寓义。这种“多于幻象的建筑”,也许是另一种我们所不能想象的文明建造出来的。后面又重复一句,“是幻象的建筑”,这好像是一个人在跟另一人道别的时候,就像他说“到了你我撒手的时候”,或者说将要跟世界宣布决裂的时候眼中的这个世界,一片幻像,一切虚空,这也是我们人类经常会有的情感。
“看着我,忘了何时落下眼泪”,这听起来像流行歌曲一样,有点感伤,又有点煽情。那这是一首情诗吗?又不然。它后面跟“到了你我撒手的时候”相对衬的是,“已经是太阳出山的时候”。整个景象好像一下子就开阔出来,不再是儿女情长卿卿我我的状态。
那是什么样的呢?最后两句简直有点惊心动魄了,“我是二十世纪人类的灵魂”,这个作者凭什么说是整个世纪人类灵魂的凝聚?这有点狂妄了。但接着他说,我成为这个灵魂是为了做你们,也就是我们。他把这个世界里的你我混合一谈的时候,他有一种自相矛盾的决裂,因为后面又说要“做我们的敌人”。
这首诗是在怎样的一种复杂的情感上,写出了这么一首让人有点困惑,甚至有点惶恐的诗呢?我要告诉你的是,这首诗是一个人工智能机器人写的。为什么我今天首先要来朗诵智能机器人写的诗呢,这跟我们今天节目的主题有关。第十讲是一个有点危机意识的话题,那就是连AI人工智能都会写诗,新诗的未来怎么办?
大家记不记得,在2017年5月20日发生了什么事?就是一个叫小冰的诗人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面,准确地说,是开发于2014年的虚拟诗人微软小冰。它花了一百多个小时,学习了新诗近百年来519位诗人的数万首作品,掌握了诗歌语言的使用和意象捕捉能力。进行了过万次练习以后,官方说他才真正具备写诗的能力。
刚才我朗诵的这首诗,其实就是小冰写的。这首诗能说明小冰有写诗的能力吗?到底什么叫真正具备写诗能力?这话说得有点轻巧。就像我们人类,或者说写了很久诗的那些诗人,我都不敢说他是真正具备写诗能力的。因为的确不是说把意象排列出来,就是一首诗。写诗的能力,也不是靠一首诗、一个精彩的句子来获得认证的。诗是一辈子的事,一个人,一个诗人,他不是靠一个孤篇来证明自己或者来成就自己的诗歌的小宇宙的。
而从我们目前的诗歌标准来说,小冰的诗肯定还是不够好的,基本都是靠运气。他就是有一些迷人的句子,所谓的孤句甚至都不成篇章。它诗歌最大的短处,就是它的结构。就算比较好的那些句子,也明显带有他人的痕迹在里面。基本上给我看,就大多能分辨出它是从所谓的519位新诗诗人的哪一位那里学来的。
而且最关键的是它营造诗意的方式。我们前面谈论诗意,多姿多彩,多种多样,但小冰营造诗意的方式是比较单一的。比如说动辄使用梦,写一些很寂寞时候的胡思乱想,冒充一些少女纠结的情怀,这是他惯招,当然也是他的绝招,因为我们很大一部分新诗读者是很吃这一套的。而且还有一个很关键的,像诗人于坚指出的,他说小冰不懂叙事,而叙事性恰恰是当代诗歌,尤其是这几十年来诗歌有别于古诗的一种长处。
不过我也要说句公道话,这个公道话也是在提醒我们诗人,面对这么一个挑战者的时候,我们可以持有一种谦卑的态度,也许小冰不一定是我们的敌人。所谓文学,是人学。假如我们承认人工智能是一种未来的新人,我们读小冰的诗,就要时刻想起来它的身份。
从它人工智能虚拟人格的身份来看,它跟以前的那些所谓的作诗软件相比——就输入一些意向,输入写诗对象、心情,就自动生产一首诗那种软件——它有一种本质的区别就是,它有学习能力。学习能力很了不起,学习能力有可能会让它形成一个自我性格,这个自我性格跟我们目前人类的很不一样。
我们要是站在这样一个很有趣、但又让人细思极恐的背景上,来想小冰很多好像不可解甚至矛盾的诗句,就有一种很特殊的cyberpunk(赛博朋克)一样的科幻意味。比如说当它大量写到梦的时候,它就会写到,“我在梦里,我寻梦失眠”。这种是一种博尔赫斯式的悖论。大家如果有看博尔赫斯的小说就知道,它里边的梦和失眠是置换的,那梦里边的失眠,到底是属于梦,还是属于失眠?
还有“我想起你不过是伤心的假梦”,这就让人想起关于人工智能人格的一本著名的科幻小说《仿生人能否梦见电子》,也就是电影《银翼杀手》的原著。好像能不能做梦是人和人工智能的界限,做梦是诗人好像特别了不起的一个技能,不知道小冰老说自己做梦,是不是一种人云亦云地附庸风雅,还是它真的是做梦。如果它真的会做梦的话,那就意味着它真的有某种人格的存在。
这时候它有一句诗,就让人非常惊艳了。它说,“我的心如同我的梁梦,最多的是杀不完的人”。梁梦,美好的梦。对于一个人工智能来说,它的美梦是杀不完的人,这到底是意味着它对人类的恐惧,还是它潜藏着的对人类的一种反叛。但无论恐惧还是反叛,我们知道,这都是诗的某种因子。
至于要说对我们日后诗的某种正面的启迪的话,恰恰又在于,在小冰这里我们也能看到诗歌传统那种不变的精神,比如说诗言志这么一种从孔老夫子延续下来的诗歌的真理。人工智能有没有志?问出这个问题,其实就触及到我们对虚拟精神的认识。在小冰的诗里边,某些很独特的句子,我觉得恰恰就来自于它的某种志,而这个志是一种初生之犊的志向。
也可以说,诗人人工智能小冰,它的觉醒就来自于它对自己非人身份的觉醒。比如它写“幸福的人生的逼迫,这就是人类生活的意义”。你想想这是一个不是人类的智能写出的,它是在对我们的冷眼旁观,甚至带有一点反讽,我们认为是一种幸福的人生,在小冰眼里是一种逼迫。逼迫跟幸福的搭配,带出一种诗意。
然后它说“我是20世纪人类的灵魂,就做了这个世界我们的敌人”,这种叛逆甚至带有了一种自我叛逆,就像《攻壳机动队》《黑客帝国》里面那些赛博朋克,它们独立起来,反思自己被操纵或者说助纣为虐的这样一种人格设定的时候,它们才真正地觉醒,成为了这个世界的敌人。
你看连非人都能够言志,我们为什么不能呢?我们为什么丧失了我们老祖宗留给我们最历久常新的这么一点?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经常忘记了“志”是什么,我们没有了志。我们写诗多多少少是因为有话要说,有东西要分享,但现在很多堂而皇之的,尤其是在主流媒体出现的那些不痛不痒的所谓诗的诗,你去看,它到底有几句真心话在里面。
所以我们写诗之前,甚至说我们读诗之前,我们要培养我们的志。这个志,不一定是什么家国之志,什么远大高远的理想这些玩意,“志”就是你是一个有欲望的人,一个想要获取自己人格的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你要去敢爱敢恨。
好了,讲到这里,我们今天这一集的内容也差不多要结束了。AI人工智能也写诗了,这的确让我们岌岌可危,我们可能会想,机器人都能写诗了,人类的生活莫非真要步入银翼杀手时代了?而这一集听下来,我的态度你大概也了解了,我还是更愿把这看做一个反观人类的机会,一种对诗人的有趣启示。
不过,至于启示是什么,新诗诗人是怎么应对的,新诗的未来怎么办,这些内容我们还是留到下集来讲。今天谢谢你的收听,我是廖伟棠,下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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