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巴嫩行记（三）天国在人间的碎片 / 开普饭

黎巴嫩景点的密集和紧凑，决定了自驾才是这个国家的正确打开方式。然而黎巴嫩的自驾经历回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我在此不建议新手司机在黎巴嫩自驾。

一般来说，中国司机在国内磨练多年之后，在东南亚以外的绝大多数国家自驾的安全性上都没有太大问题，中国人的不文明驾驶习惯容易在国外违章才是比较需要担心的。我自驾过的国家里，格鲁吉亚、亚美尼亚和黎巴嫩算是难度比较高的。格鲁吉亚和亚美尼亚属于技术上的难，山路多且路况差，跟十多年前的川藏线有一拼，险象环生。如果你想去一些非常规景点，可能就会开上一条悬崖边的烂路。

黎巴嫩虽然山路也多，不过路况还算可以，问题出在当地人驾驶风格的剽悍。我怀疑这国家是不是没有正规驾校，一个个都是自学成才的。车不但开得猛，而且不用方向灯，超车、转弯、并线常常杀得你措手不及——交通法规在此形同虚设。在黎巴嫩开车必须非常小心，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因为随时都可能有车从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冲出来。我本人的车技是受到广泛肯定的，自驾过的地方也不算少，但在黎巴嫩一开始完全不适应当地人凶猛的开车方式，好几次与事故擦肩而过。

同去的朋友对这一现象有着令人信服的论断——黎巴嫩人常年生活在朝不保夕的动乱中，早已“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生活的方方面面崇尚及时行乐，所以开车亦是横冲直撞。

我记得我还车的时候，车行伙计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这个外国人居然没有任何剐蹭。他们自己也知道在这个国家开车很危险。

整个自驾过程中出过两次状况，一次是在距离以色列边境不到5公里的地方，有一个边防检查站，要登记所有的人护照。我们有些人护照没带，只好调头走。另一次是在距离叙利亚边境2公里的地方，车子熄火发动不起来。打电话给车行，一开口就问我在哪儿，我找了个当地人跟他讲，原来这里太靠近叙利亚，车上的GPS锁把车给锁住了。

只怪这个国家太小，一不小心就流窜到邻国去了。

这么小的一个国家，却是有山有海，黎巴嫩地理最高点索达山有3088米。五岳里面最高的华山只有2154.9米，在横断山脉以东的中国大陆范围内，五台山3061米、峨眉山3079米，都干不过巴掌大的黎巴嫩。

黎巴嫩地形图，有山有海有峡谷有盆地

咱们中国人天朝大国锦绣河山的优越感，跑来黎巴嫩可谓是备受打击。论历史，人家称霸地中海建立殖民地的时候，咱们还在搞活人殉葬；论文化，人家是整个西方文明的老祖宗；论地理，这种巨大垂直落差造就了极为多样的地貌景观，站在碧波万顷的地中海边上，可以直接望见雪山……最关键是这地儿还没有一个北京市大。

贝鲁特的地标景观鸽子岩（Raouché Rocks）

从海边出发半个多小时便可抵达积雪皑皑的山口

之所以会有这么神奇的地理落差，是因为从地质来看，这里属于东非大裂谷的一部分。东非大裂谷是非洲板块运动造成的，全长6000公里，但它并不是一个连续完整的地理构造，除了非洲的部分之外，红海、死海所在的约旦河大裂谷、黎巴嫩的贝卡谷地，都属于东非大裂谷的一部分。

东非大裂谷的地貌示意图，最北为黎巴嫩

东非大裂谷的最南端在莫桑比克，而最北端便是黎巴嫩的贝卡谷地（Beqaa Valley）。那个飞机上碰到的黎巴嫩小伙儿说黎巴嫩是天国在人间的碎片（a Piece of Heaven），我当时有些嗤之以鼻。然而当看到贝卡谷地的时候，我信服了——这真是一片中东地区少有的温润舒适、气候宜人、物产丰富、风光优美的天赐之地。也正因为这样一块美地，历史上的征服者们前赴后继在此大搞基建，留下许多宝贵的文化遗产。

富饶的贝卡河谷

黎巴嫩一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一共有五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世界文化遗产。比布鲁斯和泰尔在前一篇已经写过了，另外三个——安杰尔古城、巴勒贝克神殿、夸底沙圣谷——就放在这篇讲讲。

我当时设计的自驾行程，以贝鲁特为中心，分三天往东、南、北三个方向辐射，沿途游览相关的景点。实际走下来留下不少遗憾——黎巴嫩好地方实在太多，很多地方都应该至少住一晚。这就好像上海人去崇明、乌镇玩，虽然可以当天往返，但如果能够在当地住一晚，显然游玩质量更高。我走的地方当然远不止这几个世界文化遗产，那些大同小异的遗迹、古堡，在黎巴嫩遍地都是，这边就不赘述了，只讲两个令我印象深刻的非世遗景点。

一是杰津（Jezzine），这里是黎巴嫩人的避暑度假胜地，一座建在悬崖瀑布上的小镇，颇有《飞屋环游记》的感觉。二是巴塔拉峡谷瀑布（Baatara Waterfall），是一座侏罗纪时期的石灰岩形成的洞穴瀑布。这两个地方虽然都是瀑布，但跟我们平时看的瀑布完全不一样，前者梦幻，后者魔幻，可以直接拿来设计成宫崎骏动画里的场景。我很难用言语描述，大家直接看图就好了。

无人机视角下梦幻的杰津小镇

这是网上找的别人用相机拍的照片

巴拉塔瀑布，我去的时候雾气有点大

有步道可以走进去，非常魔幻的场景，这是网上找的图片

【安杰尔】

安杰尔Anjar如今是一个亚美尼亚人的聚居地。亚美尼亚人在中东很多国家都有自己的社区，这个要追溯到二十世纪初土耳其对亚美尼亚人的种族大屠杀，当时大量亚美尼亚人被迫远走他乡。如今亚美尼亚是个很没有存在感的小国家，但历史上亚美尼亚可是个疆域不算小的文明古国。整个黎巴嫩有4%的人口是亚美尼亚人，他们有自己的社区。

我们的车被远程锁定的地方就是在安杰尔，跑来帮我们的也正是亚美尼亚人。我完全无法从外貌区分这些中东的不同民族，他们的社区凝聚力来自于宗教和文化——很讽刺的是，独特的宗教文化是他们民族的骄傲，却也是造成他们苦难的根源。

跑来安杰尔是为了看一下这边的一座倭马亚王朝（Umayyad Dynasty）的古城遗迹，“倭马亚”在有些地方也被翻译成“伍麦叶”，中国历史书里管他们叫“白衣大食”。

倭马亚王朝的武力扩张奠定了伊斯兰文明的疆域，西班牙的伊比利亚半岛和外高加索部分地区是世界上唯二两个被伊斯兰化之后还能转变回来的地方。

倭马亚王朝是阿拉伯帝国的第一个世袭王朝，由倭马亚家族统治，历史很短，公元661-750年，90年间走马灯似的换了14任哈里发。后来倭马亚家族的统治被阿巴斯家族推翻，翻牌成了阿巴斯王朝（Abbasid Caliphate），我们历史上管他们叫“黑衣大食”，是阿拉伯帝国的第二个世袭王朝。公元751年，黑衣大食跟唐朝打过一场非常有名的仗——怛罗斯战役。当时世界上两个最大的帝国相交锋，开启了下一个千年的新格局。

怛罗斯战役大家可去了解一下，可谓中华文明的历史拐点。高仙芝率领的唐军兵败，伊斯兰文明得以继续扩张，而汉文明由此极盛而衰风光不再，直到康乾盛世才回光返照了一把。有人相信中国的造纸术、火药、指南针正是由那场战役里被俘虏的工匠传到阿拉伯乃至西方世界去的（对这一观点，我持保留态度）。

安杰尔的这座阿拉伯帝国的古城建立于公元八世纪，留下了相当完好的宫殿遗址。大量细圆拱顶的运用，使其风格独树一帜。在当时，这座城市是连接大马士革与地中海港口的枢纽，有大约600家商店。这座城市当初没用多久，就因为倭马亚王朝的倒台而被遗弃了。

这种大量拥有大量细拱顶结构的遗迹在别处很少见，可见这种结构的稳定性

皇宫的遗址

这种装饰雕花与古罗马的风格一脉相承

这是皇宫的宫墙

【巴勒贝克】

如果问你，现存的最大最宏伟的古罗马神庙遗址在什么地方，估计你一定想不到会在黎巴嫩。

位于贝卡河谷的巴勒贝克（Baalbek）神庙群建筑属于黎巴嫩必到景点，这里的酒神庙是世界上保存最完好的古罗马神庙建筑，这座神庙的始建年代已不可考，上面的精美装饰可以追溯到公元二世纪。在古罗马和希腊时期，这地方叫做Heliopolis——太阳之城。

巴勒贝克神庙复原图

比酒神庙更大更古老的是边上的朱庇特神庙（罗马文明基于希腊文明，罗马神话中朱庇特对应希腊神话中的天神宙斯），当时修建花了三个世纪，如今尚存六根近20米高的石柱屹立不倒。重达60-100吨的屋顶构件当时是如何被吊装上去的，至今仍然是一个谜。公元四世纪，朱庇特神庙被古代的地震破坏后，有八根石柱被后来改信基督教的罗马皇帝运到了君士坦丁堡，用于修建赫赫有名的圣索菲亚大教堂。

朱庇特神庙的柱子。我去的时候为了保护这几根柱子，用钢结构包了起来，这是网上找的图片

巴勒贝克旧照，现在的变化并不大

酒神庙的入口，跟现在一模一样

即便以今日的标准来看，这两座神庙也十分雄伟。似乎自从有了社会组织以来，人类就极为热衷于兴建巨型建筑。巨型建筑具有两大象征意义：第一，象征着权力，唯有巨大的权力才能调动如此庞大的资源；第二，象征着不朽，这些建筑在建成之初看起来是如此坚不可摧，所以自己的王朝当然也可如此千秋万代永世流传。

最让人想不到的，不是罗马帝国的衰败，而是罗马人信仰的多神崇拜这么快便土崩瓦解。基督教被定为罗马帝国的国教之后，多神崇拜被视为异端邪说，古希腊和古罗马的那些神庙，有的被改建成了教堂，而有的就此被关闭遗弃——比如巴勒贝克。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拆了罗马神庙去修建的圣索非亚大教堂，后来又被改建成了清真寺。

巴勒贝克是黎巴嫩最热门的景点，游客相对别的地方多了不少，然后就碰到了一些中国人，有三个在黎巴嫩学习阿拉伯语的留学生，还有一个带着女儿的奇葩少妇，这个少妇的奇葩事迹可以在这边讲一下。

我当时一个人在酒神庙游览拍照片，少妇跟她女儿一直在我左近，小女孩儿看起来五六岁的样子。我没有去搭讪她们，她也没来搭讪我。但因为距离近，所以她们之间的对话我都听得一清二楚，从对话里我了解到她丈夫是在这边外派工作的，五一假期她们过来探亲。

那会儿我们都在酒神庙大殿中央，小孩子跑来这种古迹景点其实蛮无聊的，我听到那个少妇跟女儿讲解：这里啊，是唐僧西天取经到的地方……边上那些啊，是十八罗汉（神庙两边搁神像雕塑的台座，雕塑早已不见），还有孙悟空、猪八戒……

我这个人一向不爱管别人的事，听着觉得好笑，但也懒得去纠正她。过了一会儿，她女儿坐在一边，她慢慢地晃到我旁边，装模做样喃喃自语：“这地方到底是干什么的呢？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我猜她估计想问我，又不好意思问，就转过头说了一句：“这是酒神庙，供奉的是酒神。”

那少妇接下去的反应就让人叫绝了。她先是一副恍然大悟而又难以置信的样子：“啊？酒神啊……”然后愣了一会儿，突然说：“不可能！不可能是酒神！”

我估计这女的大概从未读过希腊神话，不了解希腊神话中那些没下限的荒唐事儿，对酒神的设定理解无能。于是我说：“这个就是酒神庙，你网上可以查的。”没想到那少妇听我这么一说，居然一下子情绪失控了：“我不要查！不可能！反正不可能是酒神！”我哭笑不得：“你去查嘛，真的是酒神。”那少妇十分歇斯底里：“我不查！不用查！因为不可能！我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不可能是酒神！”

估计女儿在边上，所以她拼了命也要维护自己唐僧取经故事的威信。我只好苦笑，你说不可能那就不可能吧，反正跟我也没关系，便不再理睬她了。

所以说，行万里路的同时，还是得读万卷书，不然的话就会像这个少妇一样活成个笑话，把小孩儿也一起教坏。

如今这个时代环游世界很容易，人们旅行得越来越多，书却读得越来越少。我个人的体会是：旅行可以激发阅读和学习的兴趣，但旅行绝对无法替代阅读。我还是希望大家少在网上看视频多进行深度阅读，说句难听的，猴子都会看抖音，但只有接受过十多年系统学习的人才有深度阅读学习的能力。

巴勒贝克景区外的大兵，黎巴嫩的大兵都不让拍，这是少数拍到他们的照片

神庙当年的入口，也是如今参观景区的入口

里面到处都是这种巨大的石雕构件

风化腐蚀的部分已经被修复过了，毕竟两千年了

罗马的拉丁字母铭文。这在很多古罗马城市遗迹中都能见到

前院中庭

通往朱庇特神殿的台阶，台阶的构件是整块石头雕凿的，非常奢侈，因此也非常坚固耐用

朱庇特神殿巨大的石柱基座

朱庇特神殿的屋顶构件

屋顶构件的狮头排水孔是一大特色

从这张图开始是酒神庙的部分

酒神庙的完整度是现存的所有古罗马神庙中最高的

酒神庙的屋顶构件

屋顶构件原来安装的地方

想知道一栋两千年历史的建筑是什么样的，看看这个就行了

过去摆放神像的基座——也就是奇葩少妇口中的“十八罗汉”

在黎巴嫩唯一一次碰到这么多游客

酒神庙的巨门

雕刻极为精美

门柱上雕刻有许多葡萄和小麦，体现了酒神的主题

屋顶构件的细节

当年此地得要多么富足才有力量兴建如此巨大的工程啊

遗迹内一幅非常古老的马赛克拼贴画

地板上的马赛克拼贴画

【夸底沙圣谷】

圣谷（Kadisha Valley）是山中一片有许多天然洞穴的峡谷，乃是一个绝佳的静修所和宗教避难所。自从亚伯拉罕诸教诞生之后，宗教斗争就从没有停止过。先是罗马帝国迫害犹太教和基督徒，然后是东正教和天主教之间撕逼，再后来伊斯兰教又加入了大混战，各个教派之间今天你搞我，明天我弄你……所以圣谷作为避难所从来不缺人。

于是圣谷这个庇护所里面就慢慢形成了不少修道院。由于通公路的地方有限，圣谷的正确玩法应该是徒步，我到圣谷这边只是单纯打卡。我并非基督徒，没有宗教情感上的共鸣，圣谷对我来说感觉一般，倒是圣谷附近的峡谷景观惊艳了我。

圣谷标准照，这个角度我没有走到，图片是网上的

这张是我拍的，其实就跟前一张的位置相差不远。为什么我没走到前一张的位置呢，因为我是从另外一个方向开进圣谷的，不料上图修道院处把路封了，车到了修道院过不去，只能又原路返回出来。

由于落差加风化，黎巴嫩的山区显得十分雄伟大气。在圣谷一带定居的多为马龙派天主教，因此山间坐落着许多天主教堂，完全没有了中东的气氛。我不清楚这边是否曾经受到内战和动乱的波及，至少从表面来看，这里的生活是如此恬静。山中的小镇看起来更像是欧洲的一些地方，白墙红瓦错落有致，宛如世外桃源，若非亲眼所见，难以相信这是在黎巴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