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弟弟,到底谁是抱养的
文|wss 编辑|星星
弟弟是四岁来到我家的。现在还清晰记得,我一觉醒来,被窝里多出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他面皮寡黄,呼吸间有一股新鲜的青草味道。睡姿像个女孩一样,紧紧蜷缩成一团,小小手掌紧紧攥成拳头。
很开心家里来了一个玩伴,我献宝一样拿出自己所有的玩具和漫画,教他怎么玩发条跳蛙,教他辨认七龙珠里的角色。偷偷的告诉他躲迷藏的藏身衣柜,得意的炫耀说就算是大人也找不到。他闷闷的,虽跟着我玩耍,但不爱出声。
晚上吃完饭,奶奶和母亲带他左右领居家串门。父亲独把我留下,并郑重给我——他七岁的儿子倒了一杯啤酒,严肃说要跟我谈谈俩个男人的事情。
我懵懂的状态下知道了弟弟的身世,他爸和我父亲表兄弟,因为和长辈的争执,喝下了农药,没有救回来;他的妈妈生下他以后,头也不回的嫁到了外乡。他生下来没有喝过奶水,是他奶奶用米汤喂养大的。
父亲的话现在还余音在耳:“从今天起,他就是你亲弟弟”。逼我呲牙咧嘴抿完了那一杯黄苦的酒汁。
从此以后,本属于我的一切都分成了两半,平往母亲爱给我买的帅气旅游鞋变成了两双寒酸的回力帆布;
每年冬天会买的厚重棉大衣换成了两件土土的晴纶夹克;带回家的水果和糖粒,一个个、一颗颗分成了两份。
平静的水面也会有涟漪,我和弟弟像所有兄弟一样也会有打闹,他小小的身体却一副蛮力,时常让我生疼,气急的我喊出让他滚回农村去,弟弟灰暗的眼神和父亲的耳光至今也让我隐隐作疼。
姨妈和舅舅看见我挨耳光肿起的腮帮,来家里大闹了一场,舅舅甚至跟父亲还动了手。
舅舅顶着乌青的眼眶,跨上自行车对我说:“以后想吃什么,想穿什么跟我说,舅舅给你买!”说完瞪了父母亲一眼,狠狠一脚蹬子走了。
一晃弟弟就要上小学了,一连大半个月,父亲时不时醉熏熏回家,破天荒母亲没有絮叨数落。
有一天父亲又喝多了回来,我听见卧室里的母亲低低叹息:“上个户口就那么难办吗?”
良久父亲回答:“难是不难,就是三千块的事情。”
母亲的声调有些拔高:“他们怎么不去抢,三千块,差不多你半年的工资!”
父亲回答:“你小声一点,我再想想办法压压价。”
我看了看睡在身边的弟弟,他的睫毛仿佛在微微颤动。
我高一,弟弟也初中了。父母对我们管教很苛,我们手里的零花钱一个礼拜只有两元,经常连一瓶汽水都喝不起。为了钱,我跟着班里出挑的同学去附近铁路局大院里偷零件,熟络后也开始带上弟弟一起。
运气好的时候,如果捞到铜、铝,废品站里能换来十几元,我们贪婪买下平日眼馋到流口水的方便面、泡泡糖、麦丽素…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最终,我俩被铁路警察提溜到父亲身边,父亲勃然的怒火冲天,抽断了皮带和记不清数量的竹条,我和弟弟的衬衣都被豁开了大片口子。
丢人的是我这个哥哥哇哇大哭,弟弟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忽然弟弟的头扬了起来,红着眼睛对父亲吼道:“你不是我爸!你没资格打我!”喊完扭头就跑。
一家子老老小小找了他一个下午,终于在火车站的候车室找到了还一脸倔犟的他。奶奶和母亲扑上去把他搂在怀里,心疼的一边落泪,一边狠狠责备父亲,我父亲讷讷的手足无措。
被晾在一边的我,感觉到了嫉妒。
弟弟的成绩一直不算出色,中考分数也是平平。他告诉父亲不想读书了,要出去打工。父亲扬起了巴掌,又重重的放了下来,叹息一声,开始讲打工的种种不易,苦劝他去读中专学校。最后,弟弟终于勉强接受了父亲的提议。
为了以后就业,父亲找到他大学的老铁,提出帮忙弟弟去上南京一所出名的铁路学校。同学询问到弟弟的分数,不由的一脸为难,父亲盯着他的眼睛说:“这一次,你帮我也得帮我,不帮我也得帮我,需要什么,你张口,我照办。”
我和他都是在外地读书,除了春节,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从电话里,我感觉到了弟弟的一点点变化,他开始变得开朗和自信,一口子南京普通话也有模有样,每句话的结尾,总要带个一比,比如开心的一比、无聊的一比等等。
我努力让自己端着像个大人,要他在学校好好读书,不要乱花生活费。
弟弟和我同年毕业。父亲要了一个指标,把他分回到了自己单位。弟弟作为子弟,在培训班里炫耀他认识的叔伯,像一只骄傲的小公鸡。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顺利,不想天有不测风云,弟弟在体检时居然查出有色弱。在被单位淘汰的关口,父亲和母亲在处长的办公室外连站了三天。
处长躲了两天,无奈在第三天现身,不待父亲开口,拿出了一份文件,上写色盲不予录用。父亲弯下腰杆、母亲垂下眼泪苦苦告求,弟弟是色弱不是色盲,再看在老双职工的份上,安排对视力要求不高的工作。
处长动了恻隐之心,感叹可怜天下父母心。从此以后,单位里流传其实弟弟不是抱养,是父母亲躲计划生育生的二胎。
当年,我毕业前试探对父亲说想回单位,他盯着报纸,头也不抬说:“自己去闯,你回来不一定是最好的选择。”
我在怀疑,到底我和他,谁才是抱养的。
弟弟上班的第二年,在老家亲奶奶的撮合下,娶了同乡一个美丽的姑娘,母亲抹着眼泪,给新娘递上了沉甸甸的五金;按照弟弟想回老家安家的意愿,塞给他相当于首付的银行卡。
他在次年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一个可爱的女宝。经济的压力迫使弟弟偷偷向单位申请公派海外项目,离别妻子和襁褓中的女儿,踏上了异国他乡的土地。
父亲在事后知道了,很是发了脾气,嚷嚷着家里就差两个人的口粮吗。母亲更是气的一连几天都没有吃下饭,也不接他的电话。
家里只有我是支持他的,好男儿志在四方,哪里有那么多的儿女情长。
每每接到他的电话,听他平平的讲述荷枪实弹的军警保卫、项目同事感染疾病暴毙,还有当地屡有发生绑架华人的故事。我听着听着,内心就不由的添了忧虑。
他发来的加勒比海边的照片,明显又黑瘦了许多。眼睛里面多了成熟和沧桑,我拿去给母亲看,她低头把脸埋在怀里孙女的包被上,发出低低的哽咽声音。
稚小的侄女诧异地看着奶奶,用小手拨拉着奶奶的头发,嘴里呀呀着,仿佛在问奶奶为什么要哭。
在那一刻,我知道了什么是一家人。
侄女慢慢长大了,漂亮又灵动。她最喜欢在地板和沙发上爬行,我看她爬得又快又萌,活像一只小奶狗,给她取个小名叫狗子。一大家子都嗔怪这个小名难听,但我觉得贴切,死不改口。
她经常摇摇摆摆的提着绘本找我讲故事,只要拿起绘本,她就垫起脚,钻进我的怀里,指着绘本里的小女孩问我:“爸爸,我和她谁漂亮”。
“当然是图画里的小姑娘呀,比你好看多了。”我坏笑着回答,然后按平她撅起的小嘴巴。
亲戚朋友经常逗她:“你有几个爸爸呀”。她的奶声每每骄傲的回答:“我有两个爸爸,一个带我、一个赚钱。”
我抱着她,怀里像揣着全世界。
五年的时光,弟弟提拔成部门负责,还完了自己在老家的房贷,又添置了一个车位。我们由衷为他骄傲。
他回来的日子近了,工作狂一样的父亲特意去请了两天的休假,一大家子坐高铁到上海的机场去接他。
出站口里,他刚刚拖着大箱小箱出来,弟妹像燕子一样扑腾到了他的怀里,狗子也怯怯走了过去,懦懦打量着这个只在视频里出现的爸爸。
母亲捧着他黑瘦的脸,泪水又一次汨汨而流。
只有父亲背着手,简单说了一声:“你回来了。”就伸手接过了他的箱子,转身准备一起离开。
看着父亲的背影,忽然弟弟把手里的行李一松,毫无征兆跪了下来,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已经磕了三个山响的头,等他扬起脸,只看见混着灰尘的泪水、隐隐发红的脑门。路过的旅人看见,有的开始擦拭自己的眼角。
泣不成声的弟弟断断续续喊着:“我四岁来家里,读书、上班都是靠您和妈妈,连着老婆和孩子,也都是你们在照顾,我从来没有给过你们什么,只有你们什么都给了我。”
父亲没有转身,只看见肩膀在微微的耸动,良久才背过来,故作严肃的说:“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也不怕别人笑话,走…咱们回家。”
我分明听见和看见,一辈子要强的父亲,语调里的颤抖和眼眶里的一抹晶莹。
近些年,狗子要上小学,跟弟妹一起回到了老家;他的亲奶奶90多岁了,身体每况愈下,弟妹索性接她住在一起,方便照顾。
弟弟常年辗转各个工地,有限的休假或过年过节也是常常回老家照顾老人和妻小,渐渐的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每个礼拜,弟弟、弟妹都会打电话给母亲,唠叨一些家长里短,我和父亲则都爱跟狗子说话,爷俩争先恐后对着手机说,快叫爷爷、快叫爸爸。
过年过节的时候,父母亲总是端端正正摆上三幅碗筷和三个板凳,说他们虽然不在家,但这也算一起过节了。
提醒他们多次这个搞法不对,也不吉利。父母梗着脖子,非要坚持。
渐渐我才领悟,这是父母亲对弟弟一家的思念。
后记:
可能有一些作为独生子女的朋友对这个故事会有一点抵触,首先我很理解,文中我说也说过自己作为独生子也有过委屈和嫉妒。
母亲同我一样,如果不是她强烈反对过父亲的决定,弟弟可能更早就会来到家里了。
是父亲绵绵的沟通和坚持,让家里添了新的成员。他最终打动我母亲的,是弟弟的身世;也怎样培养我作为兄长,如何去做一个有担当和责任的人。
渐渐的,弟弟融入到这个家庭后,真的就普通的家庭和普通的兄弟一般,是的,也就是自自然然的一家人。有兄弟姐妹的朋友应该明白这样的感觉。
我想,对我爸妈来说也是一样自自然然的子女吧。如果不是知乎偶然扫到题主的问题,我甚至快忘记了弟弟不寻常的来历。
我现在很好,有一个还算不错的家庭,也有一个可爱宝宝,我很爱他们。
我钦佩当时父亲不让我回原单位的做法,因为同一批的单位的子弟,只有有限的几个脱离了固化职业的桎梏,我就是其中之一。
在外面的世界,我觉得自己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
无论是物质和精神,父母没有亏欠我什么,做到了为人父母的一切责任。其实弟弟比我更自立一些,除了结婚和买房,没有找过父母再要过钱。惭愧的是我,因为所在城市的高房价和物价,找父母亲寻求过很多的帮助。
有一位其他平台的朋友回复得很好,弟弟的存在,帮助塑造了我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我明白了什么是担当和责任,知道了什么是礼让和包容。这些财富,让我在工作和家庭中得益很多。
不要在意你眼前失去的,有一天失去的东西,可能会转化成另外的礼物回馈你。
感谢这一切是最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