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泪(散文)
我决意走。
当时父亲正在抽着水烟壶,黄铜的烟壶经年累月被父亲手的硬茧摸出了鉴人的光泽,在夜幕紧紧密合的暗黑里,我仍能看清岁月在上面艰难行走的履痕。我不能待到明日了,现在可以赶上半夜起航的班船。我跟父亲说。父亲仍一个劲的抽着水烟壶,壶咀的烟火一闪一闪红艳。航船正在山岬湍流里冲击,一点一点灯亮导引着前行,我默默地在心里祈祷前途的顺利。从幻觉里醒来,父亲已为我提出再也不能简单的行装,最鲜艳的是那床蓝印花被,祖辈的遗物,做工精致。
父亲同时递过的还有铜质的烟壶。
抽一口上路吧。
烟壶长留父亲的温热。艾苦的旱烟让我体会了父亲。父亲一辈子抽旱烟,自己栽种晒制自己享受,父亲从没有皱过眉头,虽少言寡语,从穷苦里顽强地抽出生活的经纬编织成让我们安睡的眠床,勤恳尽一个父亲的职责成可依的大山。
父亲没有送行,我独自上路。
祖辈都有夜行的习惯,从父亲的父亲辈开始,汉子们能挑百七八十斤大米夜走壶田,来回百多里路两头不见日头地走完。压份重量在肩上夜行比白日更快更轻松。
我选择夜里启程也许是祖辈智慧在心底印记使然,更多的是一种遥远的召唤。仿佛是要把祖先的路走出新意,在留家耕种和出门闯荡中我选择了后者,父亲有足够的理由将我扣留,不能将唯一的儿子放走。父亲没有这样做。是大山挤压使他醒悟,还是醒悟到大山的挤压?艾苦的烟草,红艳的烟火。
夜之山峦沉默,沉默成深沉的暗黑,鸣虫狂噪的喧哗,坚硬地极欲用弱小撕开夜之幕与山之寂然。几千年的古老,山川沉重如压。
夜清凉,山幢幢,山径崎岖古老坎坷,山影在夜色的起伏奔腾如放逐的野马。我双脚步双手划动着夜色,情形如浪谷颠簸的浮物。
父亲,原谅我作一个逆子。落草于山生长于山衣食仰山的山子,不愿守一个山,时常在太阳冒出或沉落时,我长久地伫立于屋后山巅。群山巍巍,起伏汹涌奔腾,不论日始和日末,群山如血,血盆里诞生一个灿烂和埋葬一个辉煌。我读着生与死长大。我有些不安分了,站在山尖常作出极目山外的呆状,希望也经历一回轰烈的生死。父亲,在儿心中一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事不再满足一颗躁动不安的心。陌生具有极大的诱惑。
山路绵延。
简约的行装热热地贴着背脊。蓝印花被,做工精致。
路挂山腰,脚底便是山谷。谷底翻腾出神秘与不测。哇,随着一声悚然的怪叫,头上嗖地飞过什么,脚下一踉跄,一粒山石踢下山谷,轰响而去,先近渐远,最后消失成一片死寂。这是山与我的暗示吗?我不知怎样破译。
在这一瞬间,山谷寂然,幢幢山影静然不动。在偷听一行者的心音,在窥视一位企图逃脱山之围汉子的慌色?有了怯懦有了后悔?
远远夜空一粒红艳闪烁。
父亲,我不会回头,回头的路不属于一个血气正浓的山汉,不属于一个山民的儿子。
重新往前跨出的脚步敲响了大山,声响在深谷间回响,搅动夜色,一声声低沉的鸣号隐隐传来。我敞开了衣襟。
山虫在静然之后的鸣叫更为起劲,仿佛是惊吓之后的又一次觉醒,山影起伏兴奋如狂。
红艳一点在前头闪烁。
为抄近路,得涉过一条江。曰野水江,生于山行于山,有山的粗野,江水怒吼野味十分。夜依然暗黑,天之星月难道不忍看一眼一位前途未卜莽莽撞撞的人?江风冰凉,江之水成冰凉的银灰仿佛一河凝重的水银,而从那里却爆发哗然轰然。暗黑里江河绝不沉寂,欢欢乐乐走自己的路,至于星月作什么眼目是不理睬的哩。
忽然觉出自己渺小,在冰凉的银灰和热热的欢叫里,我迟疑着不敢跳下去涉水而过,猜想藏有山石尖角,我不知江之对岸在何方。
轰!轰!哗!哗!
在嘲笑我吗?
像先前在山谷一样,随着一声悚然的怪叫头上便越过一个飞行物,如投石一般贴着江面的银灰过去了。
理解为雄浑山河给予我的导引吧。
把背上的行装和衣着高擎,赤裸着走进激流。冰冷渗进硬骨里去,它们一个劲的推,极想将我摔下。从小爬山的脚趾灵活坚韧,齐着心紧紧抓住河床的硬石。满目江水喊叫歇斯底里,对岸仍然不见,现在连下水的地方也不能辨了。野水江随时可能将我狂吼着吞下。
吞下就吞下,倒是要咀嚼一阵,骨头硬着难咬哩。
我细心地伸出每一脚,脚趾紧抓,将赤裸的身躯侧过,以减少江水的冲击。江水飞溅。我一手高擎一手拍击汹涌而来的激流,这时才知人是无所畏惧的了,畏惧大概只生于平庸闲散之时。现在已被江水所围,一种汹涌之气从紧抓河床的脚趾生发蓬勃而上。我一步一步奋力前行,每一步都以为在举起自我。
爬上对岸,行装与衣着都已是水淋淋的,拧干,又在夜色里使劲抖响抖响。江河复沉寂。漠漠的山野河谷只有抖动的声响。是将一江河水抖成沉默,是要将古老的山之围抖开吗?
站在山坳上,忽然将双足放开狂奔。
远处一点灯火红艳。我在这里起航远行。
多少年后,我逆水而上去见父亲。父亲明显衰老,体力大不如前,步履蹒跚。看着久别之后的老人,我深跪下去:父亲,原谅儿子的不孝!
父亲无言,复将铜质的烟壶递我。
烟壶温热如炙。只轻轻一吸,旱烟飘然潜入脏腑,荡气回肠。
父亲!父亲!父亲!!
终是抑制不住,潸然泪下。
载《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