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文章】虞山抱琴客|浅析汪瑞章先生的诗意书风
风流唯欲时人识,偃蹇长留后俊论
——浅析汪瑞章先生的诗意书风
虞山抱琴客
梅雨刚过,江南热情如火。观瑞章先生书法,或可一解溽暑。
先生书风的清逸灵动来自深厚的王字功底,点画则偏于欧柳的瘦硬内擫一路。先生常诵杜工部句:“书到瘦硬方通神”,但细细感受,其书于瘦硬中犹见奇崛,这是他早年嗜北碑的缘故。先生曾遇苏州评弹界异人黄异庵,云:“覅学杨老令公,撞杀啦碑上。”,后此方全力学帖,熔铸百家。观先生今作,即使连绵大草,倔强之气依然充盈其间。先生曾自作联语:“天道不变倔强犹昔,流年如斯沉吟至今”,可以说北碑的意味,已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然世人知其清逸者是徒知其貌,知其倔强者亦徒知其貌。
丈夫立世,不只是性格现象,我们更需关注的是,使瑞章先生性格形成的学养、经历。先生年轻时的一句:“英雄一经无限崇拜,往往成为偶像”,为他招来了五年的牢狱之灾和三年劳教生活。其后数十年里,在生活的种种磨难中,先生倔强之气愈加炽盛。这从先生书法不写与己见不合的内容,事遇不平即鸣的言行中可见一斑。先生多有异见,常随手书于便条,每日必发,加之微信传播,友挚皆以为常。
但就这些也不算知言,从瑞章先生的缧绁之因可以看出他善于思考的怀疑主义倾向,这种五四以来西方哲学影响下形成的追问模式,几乎改变了几代中国人的思维习惯。循此而上,先生或许会成为新诗人,不会成为书法家。而先生从小濡染于书香墨韵之中,另一思维模式已深植其中,这就是中国文艺的精神源头——儒释道模式。帖学的成熟性标志来自东晋王羲之,而王羲之最著名的《兰亭序》,精神支撑就是当时官方支持的儒学和士大夫之间流行的玄学(周易、老庄以及后来的佛教),这些中国式的哲学,是对世界本源、人性本源和社会本源的体悟及经验。这个时期的艺术家制造了中国人内心的隐秘结构,这些结构才是中国人区别于其他文明人的地方。瑞章先生年轻时期正处于中西两种文化的交叉点上,可惜没碰到好时代。怀疑主义者,莫不是理想主义者,当理想主义情结遇到了难于克服的现实困难,先生的诗歌就开始转化为书法,因此可以说,先生书法中的倔强很多来自于他对现实绝望的抗争,而他的清逸则来自于他对现实无奈的违避。先生的《六十即兴》云:“没心没肺是何身,曰寿居然六十春。皂白青红纷乱影,人看电视我看人。”,充分显示了这种尴尬的生存境地。
先生诗学性灵派,那种直抒胸臆,追求心灵真实、生活情趣,倡导孤峰独立、绝去依傍的诗学主张和他的性格、命运相辅相成,遂物化为他的书画和言行。先生每每与人言,不避名利情欲,嬉笑怒骂、媚雅媚俗各有所处,独独对权力愤而慎之,因为权力就是压制规训这些的力量。正因为如此,造成了先生书法在清逸与轻浮、激情与狂悖、倔强与固执、厚重与滞涩之间的微妙张力。从费耶阿本德的“怎么都行”,到老子的“无所不为、无所为”,先生的书法时刻在精神飘没处显出一二真谛来;从基督的“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到释迦的“无所从来,亦无所去”,先生的书法每每盘空而来,破壁而去;从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到杨诚斋的“别出机杼”,先生的书法往往在彻底的理性中显出赚人的情趣;从马克思的理想主义,到明清诸贤的“经世致用”,先生的书法常有表现式的喷发和重构的欲望;从以赛亚·伯林的“自由论”到李贽的“童心说”,先生的书法总在最疯狂之时让人一头地。读不到这些,观赏瑞章先生的书法就会陷入技术主义的泥潭。
从先生的《丙子仲夏连日大雨》:“檐声如瀑势成灾,万斛珍珠亦可哀。怎奈老夫多绮梦,风狂雨虐不能摧。”我们看到了他的用笔的逆势向上。
从先生的《题渔父图》:“一线长垂烟水阔,扁舟便是五云舆。江上苇间无管束,醉后庄周醒后渔。”,我们看到了他线条的飘逸梦幻。
从先生的《童课》:“银钩铁画耳提授,玉女金童坐满堂。莫道称尊无尔命,齐天大圣一猴王。”,我们看到了他结构的稚拙天真。
从先生的《过剑门关》:“剑门细雨古今同,我欲哦诗有放翁。车上冥思驴背唱,一前一后万山中。”,我们看到了他状态的自然蕴藉。
津门著名词人王蛰堪先生曾为先生诗集作序,言曩者其师梦碧公有云:“今之所谓能诗者,或日三五首,平生上万首,吾未必谓之诗人;或平生不见一诗者,吾未必不谓其诗人”可以说是一把打开瑞章先生心灵,理解其书法成就的秘钥。
我坚决反对把书法抽空、剥离、简化为抽象绘画的企图,也反对把书法平面化为纯语言、纯技术操作的所谓“书写性”复古。先生平时授人以渔,非以技为荣,乃是以授为乐,常言非好为人师,而是一起交流、游戏、生活。不知者以为得其技即得其心,谬之千里也。
先生身虽倔强,而艺倡自然,“四十年前字极力造作,四十年后无意合拍,遂能大家”(傅山论王铎语)。 近来小行书及小楷一变清秀严整之风,而有灵逸醇厚之致。秃笔疏行,点画内敛,重剑无锋,这是我见到的最高境界了。而先生大草,纵横恣肆,不泥形迹,臻于狂境,颇显溅墨破锋之效,姜丰先生所论甚详,在此无需置喙。先生不避俗,但无论何种书法,均不流俗,是谓真性情,无拘束之故。“字亦何与人事?政复恐其带奴俗气,若得无奴俗习,乃可与论风期日上耳,不惟字。”(傅山家训),即此之谓。
时值瑞章先生书法展开幕,容赋一长律以贺:
急雨洪涛涤楚魂,琴川古道独寻源。
风流唯欲时人识,偃蹇长留后俊论。
陋室藏真穷有笔,华街示幻富无门。
砚中贮得龙蛇影,楮墨翻腾自不言。
(虞山抱琴客谨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