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白画源流与敦煌画风(九)
毗沙门天王(一)
一、概述
在中国大多数汉传佛教寺院,先会看见身穿盔甲、拿着兵器的天王像,他们立于大殿的须弥坛、或在寺院山门处的天王殿、或立于石窟的前室。他们便是佛教护法神:四天王。
四天王源于古印度神话传说和婆罗门教,是主神帝释天因陀罗的部下,他们身穿盔甲、手持利刃、脚踏恶鬼,以武勇形象出现。负责守护以须弥山为中心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大门,东方为持国天王(Dhrtarastra多罗咤),南方为增长天王(Virudhaka毗楼勒叉),西方为广目天王(Virupaksa毗留博叉),北方则为多闻天王(Vaisravana毗沙门)。
图像源于网络
四天王的起源,目前所知最早的四天王像,发现于印度巴尔胡特大塔栏杆上(公元前二世纪左右)。毗沙门天王信仰起源于贵霜王朝统治下的犍陀罗,位于古代印度北方地区(今巴基斯坦白沙瓦附近)。正因为如此,贵霜王朝的大月氏贵族把守护北方的毗沙门天作为自己的保护神。
图像源于网络
耐人寻味的是,犍陀罗流行的毗沙门天王像并未模仿贵霜贵族的形象,而是采用伊朗系民族的形象。在犍陀罗浮雕艺术中,其他三位天王都穿印度服装,惟独毗沙门天穿着伊朗服装。这表明,在公元三、四世纪犍陀罗佛教艺术中,毗沙门天王有着与众不同的特殊地位。
尽管如此,在犍陀罗出土佛教造像中迄今尚未发现单尊的毗沙门天王,他还不能离开四天王组合单独存在。可以说,毗沙门天王的单尊造像,只存在于中国西部。
法国国家图书馆 伯希和收集品
这幅白描像最值得注意的地方是面部和手部,线条简洁、流畅而稳定,绘画技艺高超。毗沙门天王身披铠甲,头戴镶有宝石的头巾,这反映出当时军队的装束,头部是唐代的头巾而不是铁质的头盔,可以推测判断出这幅绘画是唐代中晚期的作品。
毗沙门天王源于古印度神话中的财神俱毗罗(Kuvera)。随印度教四方神观念的兴起,他成为古代印度守护四方神之一,俱毗罗曾经苦修千年,后从其祖父“创造之神”手中得到北方守护神的职位,也得到了象征财富的飞天马车“晡始伯卡”(Puṣpaka 维摩那),由此奠定了此后“守护与财富之神”的地位。
俱毗罗,可以追溯到佛教创立之前的印度,在古印度四大吠陀之一《阿闼婆吠陀》、印度史诗《摩呵婆罗多》和《罗摩衍那》等印度民间文学中,都提到过守护四方的保护神,佛教吸收印度教神灵系统后,俱毗罗成为佛教的四大天王之一,名为毗沙门天王。
大唐毗沙郡将军叶和之墓碑拓片
在中国文献史料上,毗沙门天王的最早出现证据为《新唐书》,据载,贞观二十二年(648年)在于阗国初设“毗沙州”、上元元年(674年)改制为“毗沙都督府”,民国时期在新疆发现的“大唐毗沙郡将军叶和之墓”石碑上写有“贞观十年九月三日”题记。由此得知,早在贞观十年(636),唐朝已设毗沙郡。毗沙郡之“毗沙”无疑是毗沙门天王的略称。
龙门石窟毗沙门天王造像 图像源于网络
毗沙门天王的传说始于于阗,唐代,毗沙门天信仰已传至朝廷。而于阗作为安西四镇之一,历史记录也完全符合毗沙门天王的民间传说(大意为敌军围城,北方毗沙门天王现身于龟兹国安西城北门楼,发动神威吓退敌军),毗沙门天王也因此成为唐代的军神和护国神。
斯坦因摄于丹丹乌里克
二十世纪初,斯坦因在和田地区进行调查和发掘,获得大量的文物和影像资料。其中,在丹丹乌里克佛寺遗迹发现身披遮膝的鱼鳞铠甲,右手叉腰,身体稍微扭曲,脚踩恶鬼的塑像,因为头部和左臂残缺,头冠及持物无法考证,但是其形态与新疆以东地区所常见的四天王像非常相近。根据《大唐西域记》等记载,斯坦因认为此像即为毗沙门天王像。
斯坦因摄于敦煌莫高窟427窟
敦煌石窟早期造像中也有同样形式的毗沙门天王像,与其它四天王像一起立在石窟前室。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品 《大唐西域记》卷一
唐初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一书中提到了西域一带毗沙门天王的信仰,据载,中亚缚喝国(即古之大夏国)纳缚僧伽蓝素有毗沙门天王像,毗沙门天王保护了该国免于突厥的寇掠:“突厥叶护可汗子肆叶护可汗倾其部落,率其戎旅,奄袭伽蓝,欲图珍宝,去此不远。屯军野次,其夜梦见毗沙门天曰,汝有何力,敢坏伽蓝,因以长戟贯彻胸背,可汗惊悟。便苦心痛,遂告群属所梦咎征,驰请众僧,方申忏谢,未及返,命已殒殁”。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品 《大唐西域记》卷十二
《西域记》同时记载了西域于阗建国与毗沙门天王之间的重要关联,即,瞿萨旦那建国传说,瞿萨旦那即于阗(今新疆和田一带),于阗国王甚晓武,敬重佛法,自云“毗沙门天之祚胤也”,“昔者此国虚旷无人,毗沙门天王于此栖止”,开国君主年老无而嗣,恐绝宗绪“乃往毗沙门天神所,祈祷请嗣,神像额上剖出婴孩, 捧以回驾,国人称庆,既不饮乳,恐其不寿,寻诣神祠,重请育养,神前之地忽然隆起,其状如乳,神童饮吮,遂至成立。”于阗国佛教信仰者编织了如此殊胜的建国因缘,使得毗沙门天王受到特别推崇,神庙内多诸珍宝,国人“拜祠享祭, 无替于时”。《大唐西域记》中对“地乳”和毗沙门天王的记录,成为敦煌毗沙门天王造像和绘画的创作依据。
二、传说
下面选择性的列举一些传说:
1、敦煌遗书《毗沙门缘起》:毗沙门天王之母从颌下裂而生毗沙门,生已,母便命终,得生天宫。毗沙门天王生经七日,肉身上天宫拜其母,帝释见毗沙门上天,共功德天母手擎舍利塔,迎毗沙门天王:“汝于过去世,于此塔前发大誓愿。汝收此塔,当省前事”。托塔天王由此而来。
英国不列颠博物馆藏品 斯坦因收集品 局部
2、较为出名的有毗沙门次子独健领兵救安西的传说,源于伪经不空和尚译《毗沙门仪轨》:“唐天宝元载壬午岁,大石康五国围安西城,其年二月十一日有表请兵救援……安西表云:去二月十一日巳后午前,去城东北三十里,有云雾斗阁,雾中有人,身长一丈,约三五百人尽着金甲。至酉后鼓角大鸣,声震三百里,地动山崩,停住三日。五国大惧,尽退军抽兵,诸营中有金鼠咬弓弩弦及器械,损断尽不堪用,有老弱去不得者。臣所管兵欲损之,空中云:'放去,不须杀’。寻声反顾,城北门楼上有大光明,毗沙门天王见身王神样”。唐玄宗因得毗沙门天王的庇佑,多次平定乱事,故敕令供奉之,唐朝军队之中,皆以毗沙门天王形象绘制旗帜,号曰“天王旗”,以保佑武运昌隆。同时这也是毗沙门天王手托金鼠的由来。藏经洞出土的纸本画和绢画中几乎没有手托金鼠的作品,壁画中手托金鼠形象也出现的较少。
吐蕃占领敦煌时期 榆林15窟北 图像源于网络
这是吐蕃占领敦煌时期的毗沙门天王像,也是吐蕃式样结合敦煌当地的式样绘制出来的,藏传佛教的唐卡中基本上是天王手托金鼠的形象,藏经洞出土的纸本画和绢画中,手托金鼠的是乾闼婆形象,他是毗沙门天王的侍从,很可能是为了让天王保持托塔的形象而增加的一个侍从形象,乾闼婆在后期的唐卡中已经消失。
英国不列颠博物馆藏品 斯坦因收集品 局部
乾闼婆,是斯坦因推断出的结论,另有研究者直接称为“戴虎皮帽的持鼠者”,今无定论。
3、毗沙门天王降服了于阗河的毒龙,佛祖命毗沙门用三叉戟刺开一道决口拯救民众,海水便流入于阗东北方的沙漠之中,水退后,百姓重建家园。佛祖离开于阗时,命令毗沙门天王留下,永远镇守于阗,保护百姓,于阗国终于强盛起来,世代信仰佛教,毗沙门天王也成为于阗护国神。
法国国家图书馆藏品 伯希和收集品 局部
张议潮起义后,敦煌由归义军统治,直至北宋,始终和于阗国保持友好关系,曹议金且将女儿嫁给于阗国王李圣天,双方交往频繁。于阗的各种传说故事如:媲麻城瑞像、坎城瑞像、勃迦夷城瑞像、于阗太子出家、包括毗沙门天王决海故事等,反复见于敦煌壁画的描绘,壁画图像请自行搜索。
毗沙门天王有五位太子,分别是最胜、独健、哪吒、常见、禅只。佛典有记,天部的毗沙门天图像构成是:“多闻天(毗沙门天)、吉祥天女、诃帝利母(鬼子母)、最胜太子(毗沙门的长子)”。
三、式样与风格特征
在佛教传播的历史上,用关于佛教神灵的故事来改造当地固有的神话传说,乃是常见的情形。在于阗,成功地改编了当地神话,用毗沙门天王替换了本地的原始天神。不难想象,此天神原来所拥有的一切光彩,及于阗一地原有的许多神话传说,都会转移依附到毗沙门天王身上,使毗沙门天王的形象丰富完整起来。
兜跋(吐蕃)式和于阗式和中(敦煌)式毗沙门天王像,其大体特征如下:
头部:三叶宝冠、缀有珠宝的头巾、头盔。
手部:一手持三叉戟、一手托宝塔;一手持幡(或者伞)、一手托金鼠。
铠甲:于阗式、藏式、中式。
足部:天女托举、夜叉托举。
侍从:太子、吉祥天女(或称鬼子母)、夜叉、乾闼婆(持鼠者)、供养人。
1、于阗式样,从地下钻出的“女神”双手支撑天王,据《金光明经》记载,“女神”为欢喜天,曾发愿顶戴天王之足;持三叉戟;手托宝塔,上身铠甲为鱼鳞状,开领或翻领,下身铠甲为长条状叶甲,一直延伸到脚部。身甲在胸口开襟,有三条横束皮带用于捆扎,胸口和腹部有三个圆形护甲,使用×形璎珞捆扎于胸前和背后。其造像中璎珞连接圆护甲、身甲胸口开襟的、甲裙的甲片头部突出这个三个细节,是此类风格毗沙门天王最重要的特点
英国不列颠博物馆 斯坦因收集品
下面我们对比一下莫高窟壁画中的毗沙门天王:
左侧莫高窟壁画图像源于网络
法国集美博物馆 伯希和收集品
法国国家图书馆藏品 伯希和收集品
这里已经出现了供养人的形象,从服饰上可以断定这是一个吐蕃妇女形象,绘画的细致程度也不如上面介绍的作品,这个供养人的出现这也是吐蕃元素逐渐渗透的开端。
法国国家图书馆藏品 伯希和收集品
这幅天王像已经开始出现了吐蕃的风格,天王身边的吉祥天女(亦有“恭御陀天女”之说)所穿的服装是吐蕃风格的,右侧的侍从也有吐蕃武士的虎皮裙。天王像已经开始简化了,而且绘制的相对粗糙。
此时的毗沙门天王像皆一手托塔,一手执戟,脚下有女神托举。这是典型的于阗式毗沙门天王像,铠甲上衣是对襟的,或有翻领,甲裙过膝,比中原的铠甲长出许多,故这种形制当然是从于阗传来的,并没有吐蕃化、汉化。但是,吐蕃占领敦煌之后也随即占领了于阗,所以,在敦煌藏经洞,基本上是没有百分之百的于阗风格的天王像,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吐蕃的色彩,我们可以根据融入吐蕃色彩的多与少来推测绘画作品的先后,人为因素很多,没有确切的界限,之所以叫做于阗式样,只是因为于阗风格保留较多。
2、敦煌的吐蕃式样:从地下钻出半身的“地天”或“夜叉”支撑天王;身披遮膝的西域式铠甲;手托宝塔;戴宝冠等。此时铠甲的形状已经改变,完全用方格子来替代了。吐蕃的铠甲和唐朝士兵的铠甲是一样的,甲裙到膝盖一下,但是比于阗式样要短。
英国不列颠博物馆藏品 斯坦因收集品
此画上半部分缺失,但依然可以分辨出主尊的左手所持戟杆,金黄色的虎皮显然是融进了吐蕃武士的特征,铠甲已经缩短许多,与唐代敦煌当地汉民族的铠甲无异,这是被汉化的特征。
法国国家图书馆藏品 伯希和收集品
这幅图的华盖非常完整,大而且也华丽许多,上身的铠甲也变成了方格状,宝冠上面有一只孔雀,孔雀在藏传佛教中经常出现,代表的是孔雀明王。毗沙门天王,以多闻佛法、多宝藏、多眷属、金甲威神之力成为孔雀明王的护法之一。值得注意的是天王像的开脸,这是典型的汉民族形象。
英国不列颠博物馆藏品 斯坦因收集品 局部
《大唐中兴三藏圣教序》中有“于阗”词条,其中说:“此国界有二天神。一是毗沙门天王,往来居于阗山顶城中,亦有庙,居七重楼上;一是天鼠神,其毛金色有光,大者如犬,小者如兔,甚有灵,求福皆得,名鼠王神也”。这说明唐人印象中的于阗,就以毗沙门天王与“金鼠”为特色的。于阗风格的天王像中没有发现天王持金鼠的绘画,吐蕃人占领敦煌后才开始出现毗沙门天王持金鼠的形象,之后藏传佛教的唐卡中天王持金鼠,而不是托宝塔。
英国不列颠博物馆藏品 斯坦因收集品
天王像和持金鼠者(一说“乾闼婆”),金鼠是藏传佛教中经常出现在多闻天像的手中,藏传佛教称为财宝天王或多闻天王,值得注意的是天王像右臂甲上的龙,这是汉民族的图腾,描绘汉民族武士或大将军的绘画中经常见到,这也是毗沙门天王传到吐蕃占领的敦煌之后,从吐蕃化开始渐渐汉化的特征。
英国不列颠博物馆藏品 斯坦因收集品
这幅画相对完整,已经没有了来自于阗的异域特征,天王脚下踩踏的是黄发夜叉,没有持三叉戟而是手按宝剑,宝冠也发生了改变,这是敦煌地区绘画中常见的菩萨的头冠形式,飘带依旧保留,肩部的火焰已经被头光所替代。尤其是鞋子,已经没有战靴了,反而是更加敦煌化的凉鞋,可与胡人行脚僧像对比。
在唐玄宗时期毗沙门信仰已经传到了中原,但敦煌莫高窟大量出现独立的毗沙门天王像,却要晚至中唐以后,因为此时的敦煌被吐蕃所占领,而吐蕃同时也占领了于阗,故毗沙门天王的传说,在莫高窟多次被吐蕃统治者所表现。这也使于阗的绘画风格增加了吐蕃和敦煌的特征。
3、敦煌本土式样:
由于篇幅的原因,此处应该介绍三幅敦煌精品毗沙门天王像,但是,考虑到衔接,还是改变了顺序,所以就选了一幅眷属最多、最完整的雕版印刷天王像,让大家了解到完成汉化之后的天王像。
英国不列颠博物馆藏品 斯坦因收集品
敦煌藏经洞出土木刻版画十数印张,榜题“大圣毗沙门天王”,其侍从中有一人手执一个小孩,这表现的是赐子于阗王的故事。像下有趺记,云是五代后晋开运四年归义军节度使曹元忠刻。此刻像为较早的雕板印刷品,有散落者,为王国维先生所得,曾写过跋文,所以,可以确定,敦煌的形象资料可以证明托塔执戟、脚踩女神的毗沙门天造像形制来自于阗。
文字:
北方大聖毗沙門天王,主領天下一切雜類鬼神,若能發意求願,悉得稱心,虔敬之徒,盡獲褔祐。弟子歸義軍節度使特進檢校太傅譙郡曹元忠,請匠人雕此印板,惟願國安人泰,社稷恒昌,道路和平,普天安樂。于時大晉開運四年丁未歲七月十五日紀。
大晋开运四年,即公元947年,曹元忠是曹氏归义军创建者曹议金之子,是在位时间最长的归义军节度使,他在任期间,编纂历日、敬授民时、设立军镇、还授土地、保障了丝绸之路的畅通、开窟造像、雕版印经,促进了文化的交流。
这是目前为止藏经洞发现的眷属最齐全的一幅毗沙门天王像,虽然是雕版印刷,但也是汉化得比较全面的,也真实地表现了五代宋初的毗沙门信仰状态,已经形成了固定的形制。
在此幅五代雕版毗沙门天王像之前,还应该介绍三幅唐代的毗沙门天王像,但是由于篇幅原因,下期将逐一介绍。
下期预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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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 毗沙门天王像 纸本彩绘 法国国家图书馆藏品 伯希和收集品
2、唐五代 水路天王行道图 绢本彩绘 英国不列颠博物馆藏品 斯坦因收集品
3、唐 天王行道图 绢本彩绘 英国不列颠博物馆藏品 斯坦因收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