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30”后老北京的回忆

作者 赵大年

我是个“老北京”了,但要我说说老北京的往事,最远也只能追忆到半个世纪以前的若干片段。听人说的我不写,眼见为实嘛。

我念书甚早,五岁就被送进了北京师大附小一年级。这全是母亲的主意。她毕业于天津女子师范专科学校,当北平市立第三十八小学的校长,却不肯让我在她的小学念书。

后来我逐渐了解母亲的脾气,她很要强,又是个急性子。譬如,她给我订的读书计划就很激进:五岁上小学,十岁上中学,十六岁上大学,二十岁毕业就出国留洋。这些话,从我记事儿的时候开始,真数不清她讲过多少遍了!也许她要拿我作某种实验吧。可是又不让我去她的小学念书,惟恐老师们碍于情面,也对校长的爱子不便严加管教。

我家住在西单牌楼迤西的小沙果胡同寿康里二号,要到和平门外去上小学,对于五岁的孩子来说,太远了。我的嬷嬷姓庞,是旗人,不裹脚,邻居们叫她大脚丫儿嫫嫫,我们全家都叫她庞妈。上学放学,天天都由庞妈领着我坐洋车。洋车就是人力车,拉这么一趟只要几个大铜子儿,也叫几大枚。洋车很好叫,胡同口、校门口、树荫底下、马路边上,到处停放着,招手就来。有时候庞妈一招手就跑过来两三辆,争着拉座儿。车夫抢着先把我这个“小少爷”抱起来,不论多远,拉车就跑。

1935年东交民巷人力车

拉洋车的,有小伙子、中年汉子,也有半大老头儿。车跟车也不一样,有车行里赁的,大多是旧车;也有车夫自己买的,不但车新,而且打扮得很漂亮,座垫儿干净,铺一条雪白的大毛巾,还把车灯和车铃擦得金光闪亮。拉这种车的人年轻力壮,跑得快,很神气。我就喜欢坐这种新车,因为它装着一种用脚踩的铜铃铛,由坐车的主儿打铃——发现前方有行人就踩几下,叮当脆响,好听又好玩。

车夫总是满脸堆着笑, 和气可亲。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不怕远也不嫌近,而且不讲价儿,拉到地方随便您给。庞妈是懂行情的,每次给的铜子儿都合适,没见过车夫皱眉头,但庞妈也绝不会多给。我上学的车钱,就放在南屋的一个抽屉里,庞妈有权随便拿,不必记账。但她常常省下几大枚,又主动放回去。那时候的老妈子,凭的就是跟主人一条心,才能把差事长久地做下去。母亲是大忙人,无暇料理家务,我听她对庞妈说过:“大妹妹,我把宝贝儿子都托付给你啦,还计较几文小钱么?只求方便顺手,你甭给我省着。”母亲越是这样说,庞妈越是尽心尽意,回一句:“太太,咱就人心换人心吧!”还掉眼泪儿。

我家住的寿康里二号,是租来的一座典型的四合院。北房五间,高大向阳,是上房,我们一家四口住着。西厢房三间,上午进太阳,属于二等房,两位奶妈住着。有时候父母嫌我和弟弟讨厌,就叫奶妈把我俩抱过去住。东厢房三间,西晒,冬天又喝西北风,属于冬凉夏热的三等房,当客厅和客房用,来了亲友暂时住住,给我父亲拉包车的车夫兼听差也住在这里。南房又叫南倒座,只有四间,虽然比较高大,却是常年不进阳光的下房,一间住着干杂活儿的老妈子,一间厨房,一间饭厅,另一间紧靠大门洞的门房住着厨子,也就是大师傅,他还兼着看守大门的差事。

如此排场,我爸爸必定是个大官儿了吧?不,他只是个教书匠,也写书,翻译书,当大学教授,还在好几个中学兼课。后来,抗日战争期间,他逃到重庆教书的时候,生活穷困,常回忆在北平的这段富裕日子,说过当时一个月的收入高达三百三十块现大洋(银元),而一块大洋就能买一百来个鸡蛋。

四合院的排场

住在寿康里的时候,父亲极爱养花,大盆的夹竹桃有一人多高,上百盆的菊花、兰花,都是从花行“叫”来的。看中了哪些,花行就派人拉着排子车直接送到院里来,只收买花的钱,送花则免费服务,就像从饭馆叫菜一样,只消写个菜单儿,或者打个电话,伙计就会骑车提着菜笼,准时把几样热腾腾的菜肴送到家里来,决不另收跑腿儿的钱。

为了爱惜他的花儿,一到夏天,爸爸就叫人给院里搭个又高又大的凉篷。杉木架子绑扎得十分地道,高出房脊,上铺苇席,通风,漏雨,家雀儿和蝴蝶都能飞进来,只挡毒日头。立秋就拆,一切木料席箔全运走,干活的工人还负责扫净院子。搭个凉篷要花多少钱?我不知道;什么行业承揽这种活计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当时北京城里三百六十行,行行有人干,而且一叫就到,非常方便。

天棚鱼缸石榴树 图源张儒刚

当时北京城里有几路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开车、进站都打铃儿,走起来也是晃里晃荡。我总共坐过一两次,去哪儿?忘了。城里人口很少,汽车更少,长安大街也见不着几辆汽车。我大概压根儿就没见过公共汽车。主要的交通工具除了自行车就是人力车。父母虽忙,却是都有寒暑假,我也有,在这一点上全家统一。父母在假期常带着我和弟弟出去玩,全是坐洋车,两辆就够了。我上小学一年级的那年,就去过北海、天坛、中山公园,最远到过颐和园,最高爬上过万寿山排云殿。突出的印象是这些地方都很幽静,没有多少游人,甚至可以说有点冷清。

建国前北京的有轨电车

最热闹的是逛厂甸,它离我的小学很近。各种小吃都很馋人,可恨妈妈一样也不买,文化人的毛病呗!硬说那一人多长的大冰糖葫芦不干净。她可不是没钱呐,给我买的风筝、空竹、鬼脸儿、泥人儿,花炮、气球等,庞妈长四只手都拿不完,然而连一碗芝麻酱面茶,妈妈都不准尝尝,更甭提豆面驴打滚儿啦。这将使我遗憾终身!因为不久我们便逃离了北平。再回来时,连厂甸都没了,变成“见缝插针”式的楼群了。

北京厂甸庙会

我念完小学一年级的第一个暑假,正赶上“七七”事变,卢沟桥传来的隆隆炮声越到深夜听得越真亮。不知道是谁的主意,在每间屋的门上都挂起了冬天才用的棉门帘儿,还在玻璃窗上贴了很多纸条儿。就在这时,我第一次见到妈妈和爸爸拥抱,握手,两人用英语说悄悄话。

早晨醒来,爸爸已经走了。他跟着大学紧急撤走了。妈妈却不肯说,也不准问。

日本帝国主义者侵占了北平。妈妈还到学校去,却不准我和弟弟出门。后来,学校又复课了,庞妈照旧送我上学。学校有了日本教员。我们进出校门都要给太阳旗鞠躬。过了年,当小学生也要学日语的时候,妈妈毅然辞职,也不准我上学了。我永远记得妈妈的一句话:“孩子, 你爸爸是教国文的。今后就在家里吧,妈妈自己来教你和弟弟,继续学国文!”

一天,二舅从天津来了,急急忙忙把我们娘儿仨领到前门火车站,坐火车到了天津,住到租界的六国饭店里。这时我才听见他用正常的音量跟妈妈说话:“四姐,一切主意你自己拿。姐丈可能在汉口,也许去了长沙,总之还没联系上。你带着两个小外甥,要走的话,明天就有船。”妈妈只说了一个字:“走!”

这年我七岁,弟弟五岁,妈妈也不过三十出头。她是个爱国的知识分子,胆量不小,在举目无亲的情况下,独自带着两个幼儿来到了香港。二十年后,我作为一名复员军人重返北京的时候,父母早已埋骨于四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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