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一间发廊的二十四年

文 | 叶克飞

开车经过老城区,心血来潮拐入二十年前所居的老街。道路尽头的那间老发廊照常营业,老板正蹲在门口抽烟。见到我的车停下,他居然还认得出。下车与他聊了几句,无非是感慨疫情冲击,生意难做,所幸靠着老街坊帮衬,还是维持了下来。
除了疫情,遍地开花的快剪也被他视为巨大威胁,因为贪方便的男性顾客流失严重。
我也是流失的顾客之一,自从选择快剪,我已有四年多未曾光顾这里,只是偶尔经过时会来看看,顺便聊上几句。
最后一次来这里剪发,还是2016年秋天的事。记得那天正值中午,发廊里只有老板的女儿。小姑娘一身校服,正在小桌上温习功课。她说老板在街角银行交水费,很快就回来,我便站在门口等待。
发廊位于老街尽头,直对马路。深秋正午的南粤小城,气温仍有二十七八度,艳阳高照,但道路两旁的大榕树在空中交织,形成一个弧形冠盖,遮住了阳光,一如当年我在此居住时的样子。
这条路的一侧是居民楼,虽然都是二三十年的老房子,外墙颇为陈旧,但十分清静。户型都是南北朝向,一梯两户或一户,阳台阔大,当年也是相当不错的街区。另一侧是一所重点中学的初中部,刚经过重修,新校舍颇为宏伟,赭红色砖墙的大礼堂倚着足球场,吃过午饭的学生们在球场和操场上嬉闹。
因为道路笔直的缘故,离老远便能见到老板和妻子开着摩托车回店。跟他们打个招呼,便开始洗剪吹。边剪边跟老板夫妻聊天,少不得跟老板的女儿重复那句话:“我第一次来这里剪头发的时候,还没有你呢。别说没有你,你爸妈还没认识呢。”
老板的女儿那年已十七岁,正读高三,备战2017年的高考,去年7月正好专科毕业。在多灾多难的2020年毕业,又是专科生,就业难度可想而知。老板在慨叹今年生意难做的同时,也庆幸孩子终于找到了工作,“我们又没关系没背景,孩子又不是好学校出来的,好在街坊公司缺个文员,先安心干着吧。”
说这话时的老板一脸苦笑,眼角纹皱在一起,明显老相。24年前,我第一次来剪发,他还是个小年轻,不比我大几岁,刚租下这个临街店铺没两年。
在头发问题上,我一向追求极简。若要我像某些人那样花大半个小时洗头,再花大半个小时剪发,还得跟发型师研究发型,左修右剪,最后再吹半天定型,我可实在坐不住。
所以,从中学开始,理发就被我视为畏途。我习惯留最容易打理的平头,但头发长得快,每月起码剪一次,这事儿就成了一大负担。
1997年,我正读高二,搬家至此,从此便固定在这里理发。老板很快便熟悉了我的喜好,知道我不爱等人,如果需要排队,宁愿先回家,还习惯只花五分钟洗头,剪发也是越快越好。他自然也乐得有我这样的顾客,就像餐厅最喜欢那种二十分钟吃完就走的客人一样。即使到了大学时代,因为学校与家一城之隔,我也选择回家理发,只因校内发廊总是人满为患,校外发廊又诸多繁琐。
大学毕业没多久,我搬了家,距离旧宅不远,所以仍选择在此理发。有时开车过来,有时选择晚饭后步行过来。几年前,我再次搬家,这次的距离可远多了,开车过来大概要半小时,但仍习惯来这里。
有一次,我跟老板开玩笑,说实在后悔,若是当年第一次来理发,就给他和他的小店拍张照片,此后每个月拍上一次,十几二十年下来就是一本很好的书,一本小人物生活史。他憨笑说这样的书哪有价值可言。
可是,他的二十多年,小店的二十多年,活脱脱就是一部生活史,更别说来往顾客,在这里聊家常、打麻将的街坊了。
经济的变迁在这家小店里体现明显。一直以来,小店里只有老板一个理发师,最早有两个洗头妹,流动颇快。上世纪90年代后期的珠三角,经济蒸蒸日上,外来人口激增,洗头妹这个行业的流动很快。尽管香港那头的金融危机十分吓人,内陆的通货紧缩也影响颇大,但似乎并不影响这一行业。
反倒是2002年后,经济相对向好,行业竞争却也大了起来,附近几家老式发廊纷纷倒闭。小店也受了冲击,洗头妹变成一个。又过了几年,城市重心东移,人们纷纷搬走,老街上的原住户越来越少,也带走了消费力。偏偏又赶上2008年市道不佳,对小店影响更大,老板连一个洗头妹也请不起了,恰好他的妻子在此时失业,小店就顺理成章成了夫妻档,老板负责理发,老板娘负责洗头,这个模式一直维持到今天。
洗发水也算是衡量经济的标尺。上世纪90年代来这里理发,老板总要问你用什么洗发水,电视广告上能见到的飘柔海飞丝潘婷花世界樱雪等一应俱全。过了几年,老板就不再问这事儿,反正没得选,只有一款,装在超大罐子里。我对这类事情一向粗疏,从未留意,直到有一回,因为老板外出,我坐在那里等得百无聊赖,就仔细看了几眼,发现是一款没听说过的杂牌洗发水。如此大罐,且一买就是数罐,自然是批发装。
至于理发的价格,最初是十五元,农历新年前是二十元,大概到了2002年,涨价为二十元,农历新年前是二十五元,2009年左右又涨五元,2015年开始则涨至三十元。
二十多年下来,这一带的商铺“死亡率”极高,斜对面的那家理发店早在十余年前便已关门,附近的一家早餐铺也已不在,面包店在连锁面包品牌和高档店的夹击下只能易主。街口原来有一家颇为像样的发廊,多年前便蔫头耷脑,最终变成了茶叶批发。旁边几家服装店陆续消失,偶有一两家幸存,也是门面阴暗,里面的衣服老气陈旧,每次来都见不到顾客。倒是有一家电器维修和旧家电回收的小铺,二十年如一日,唯一变化是门面越来越脏。
老板也有过打退堂鼓的时候,那是最艰难的2008年。有次我去理发,他说有个公司想让他去做总经理的司机,问我有何意见。我说如果发廊可以维持,那还是做下去的好,毕竟是自己的一片天地,不必受制于人,做司机得迁就总经理的时间,反而失去自由。我这么说,一来是有私心,免得自己又得找个理发的地方,二来确实也觉得做司机不如自己守着小店。而且有危就有机,附近几家发廊倒闭,反而意味着客源稳定,毕竟老住户还是不少,新来的租房客也要理发。
小店最终熬过了那段艰难时期,前些年还局部装修了一下。虽然面积不过四十平方米,但装修后显得敞亮了不少,还多放了一张茶台,每次来都能见到老街坊们在这里喝茶聊天。一张麻将台则放在隔壁,老板有空也会去玩一下——这是一栋三层私人民宅,一楼的一部分租给了老板做发廊,以楼梯间和大门相隔的另一部分,原本是家杂货铺,多年前就已关张,空出来做了房东的杂物房,也兼街坊们的麻将房。
这种老街区里的老店,总能成为街坊们聚集的地方。二十多年下来,原住户已搬走大半,但也有许多人选择留守,尤以老人家居多。这倒不全是金钱因素,对于老人家来说,这里房子普遍在100平方到200平方之间,面积足够。而且基本是一梯两户甚至一户,南北朝向,采光和空气流通都极佳。又属内街,并不嘈杂,还符合老人家最看重的“三近”原则,即靠近医院、市场和公园。相比虽有电梯但朝向往往难以保证,而且去买个菜都得开车或者坐车的新小区,这里的环境实在优渥。何况,还有老友和麻将搭子。
因为搬离这里的缘故,后来我到这里理发,已不能再像学生时代那样见到有人排队就先回家等着。不过我也摸到了窍门,多数选择中午。那时大多数人都在吃饭,少有人来理发,但老板起床晚,午饭吃得也晚,这个时间段往往闲着没事。
不过,这个时间段虽然顾客少,但店里还是挺热闹,总有街坊在这里闲坐。有个老大爷每次都在,十二点半准时离去,走时总会用本地话来一句“老婆煮好饭了,返去食饭”。也有一对老夫妻,喜欢在附近酒楼喝早茶,一盅两件消磨到近午,恰好省去午饭,然后溜溜达达来这里坐坐。还有一位老婆婆,不知是吃饭时间晚还是怎样,每次都提着刚买的菜进来聊天,也不急着回家做饭。
我从不参与他们的聊天,但却喜欢听他们聊天。所聊无非家长里短,还有市场的菜价、超市的打折、孙子孙女的乖巧或顽皮。有时也会讨论一下国家大事,但广东人不像北方人那般热衷政治,即使是尚未搬走的退休老干部,聊起来也是点到为止,没什么官话套话,基本以牢骚为主,三两句后又说回经济。既有企业难做之类的大经济,也有自家的小经济,如股票涨跌、房租升降等。偶尔也有沉重话题,比如家庭关系不睦,治病花费大之类。有时也会聊到老街坊的离世,每逢此时,连老板都叹息一声,说“我都有那么多白头发了”。
二十多年来,我和老板从未聊过收入问题,毕竟事涉私人。但去的次数多了,大致也有个推测。如我等男性顾客,洗剪吹不过二三十元,若是那种讲究发型、要花一两个小时才肯罢休的中年男,光时间成本都相当可观。相比之下,女性顾客耗时更长,但收费更高,老板还会推荐各种护发、染发用品,所以她们才是真正的“财神”。
但这里毕竟是老街区,住户也以中老年人居多,花在头发上的预算自然远不及年轻女性。而且像我这种专程跑来理发的人终究不多,小店做的都是熟客生意,客源稳定但单调。这样算下来,一个月也不过一万多元的生意额。所幸铺位一租多年,租金不贵,再刨除水电以及各种成本,一个月总能剩个五六千元。以此维持一家三口的日常生活,并备不时之需,虽不能说特别拮据,但也不宽裕。不过多年下来,老板还是在附近全款买了房子,出入则以摩托车代步,生活还算稳定。
以前每逢农历新年前去理发,临走时都会来一句“生意兴隆”,起初是顺口一说,人过中年后则愈发真心。老实说,我从未想过这间发廊会足足坚持二十多年,可时日越久,就越舍不得它坚持不下去。老板性情温和,一向不多言,街坊们聊得再热烈,他也不过是偶然插几句嘴,还总是赔着生意人的小心。但也正是这样的人,才会守着自己的小日子一过二十多年吧?
这么艰难的情况下,小店依然维持了下去,想来,也希望,这样的小日子还会继续维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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