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三 | 水月庵里写春秋(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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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千中是肖塘大队人,家里兄弟姐妹五个,他最小。母亲已经去世,大哥双目失明,家庭实在困难。新学期开学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他还不曾来上学,据同村同学反映,他家里人不让他来上学了。周二的下午,我决定去他家家访,了解具体情况。
经过一番周折,我找到了蒋千中的家。这是三间破旧的低矮泥房,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在明亮的白天,里面还是黑洞洞的。过了一会儿,我的眼前才复明起来。
“谁呀?”有一个声音从里间屋里传了过来,接着就是悉悉索索走路的声音,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从里间走了出来,手里捏着一根竹棒试探着脚下的路,我想:这一定是千中的大哥了。
我说:“我是千中的老师,班主任。”
他听说是千中的老师,马上显得激动的样子,熟练地把竹棒放在一边,还拉过一条凳子让我坐。
我说:“开学一星期多了,千中还没去上学,我来看看。”
我刚说完这话,他就双唇抖动,脸上肌肉抖动,手也抖动起来,好像非常生气的样子,一双瞎眼在上下翻动。
他有些结巴地对我说:“年初八的时候,我就叫他来上学。可他的二哥不让他来,说要让他去学手艺。千中学习成绩不好,他自己也不想上学了。但这两天,他又跟我说要去上学。家庭经济条件也不好,一时也交不出书学费。所以这事,就这么拖着了。”
我说;“他年纪太小了,学手艺还早,应该让他去上学。学费的事,可以慢慢说,迟点交也没有事的,要不然,我先给他交了。”
他大哥马上又激动起来说:“老师,你真是一个好人哪!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还小,能干什么活?。可他二哥说,读书有什么用?还不如早些跟他去学手艺赚钱,还省交书学费。”
接着他向我说了他家的一些情况。千中四五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父亲是很忠厚老实的种田人,今年五十七岁,又有严重的肺病,生活干不了,还常买药吃。大姐,成天在田畈干活,累死累活的,孩子的事基本管不了。他二哥是篾匠,一年到头在外面干活,是我一个人扯拉他,我虽然眼瞎,但我讨饭讨钱养活他一个人还是可以的,前些年,我宁愿自己艰苦一点,也供他上学。我想他现在年纪轻,应该让他读书。有一些事他还做不来,不能做。学手艺也是种田人的一条谋生路,但毕竟年纪太小了,他只有十五岁。但是,他如果不想读书,要听二哥的话——去学做篾手艺的话,我也无法。”
我说:“千中年纪太轻,如果能说服他去读书的话,最好还是去读书,学手艺时间还很长,读书是有时间限制的,过了时间就追不回来了。”
他说:“老师的话讲得很有道理。我也是这么想的,但主要是他自己不想上学,再加上他二哥的主意,才这样子的。他现在到田畈干活了。等他回来的时候,我再跟他说说,叫他自己作最后决定。”
两天后,他大哥叫同村的胡军民带口信来说:千中不来读书了,跟二哥去学做篾手艺了。
我心里慨叹:穷人家过日子确实难!
新学期,学校里来了一位代课老师——成安宁,他教四个班的物理课。他年纪跟我差不多,看上去眉清目秀,身材苗条,常穿一件青色中山装,上唇有绒绒的胡髭,嘴笑起来时露出洁白的牙齿,眼睛眯成一条缝。他讲话细声细气的,对人很恭谦热情,也许是代课身份的缘故吧,他刚高中毕业,跟我们大学毕业的人总有一些差距的。他是跟永康交界处的林村人,我估计是胡章亭或胡法中老师介绍过来的,他们都是同一个地方人。
他一来,就成了我们的好伙伴,我们常常在一起玩,他从不张扬,一直保持着谦卑的态度,跟我们一拍即合。
初春时节,大地复苏,草长莺飞。干涸许久的小溪又开始流水潺潺了,光秃的树枝条已被春风唤醒,枝头上鸟儿跳来跳去,唱出婉啭的曲子,池塘里春水荡漾,游鱼在嬉戏,樟树倒映在水塘里,被游动的鱼搅乱了倩影。
我从田间小路往王凡方向走去,转过了一片小树林,不远处有一口池塘,池塘外就是一条从学校那边流过来的小溪,流水清澈,一边有露出的大块岩石,另一边溪水在这里转了一个大弯,继续扬长而去。转弯处约二三百米的地方,是一座石拱桥,桥下全是光滑的卵石,有石砌的台阶通向大路。桥一旁的土坎上长了很多黄花,风吹花摇,花瓣瘦瘦的,它像菊花,在阳光下怒放。
这时,我居然想起自己的心事,哀戚之情隐隐而生。我虽然不喜欢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惆怅,但在特种环境下,缠绵的伤感还是会莫名其妙地生发出来。
过了小桥,我站在流水边,望着溪水泛起的泡沫,它持续不了一米远,就消逝了。有时树叶漂过,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让它由近及远,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才止。这漂浮的树叶,就像是人生,漂着漂着,就消失了,连挣扎也是徒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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