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兴周｜放学随想

每天上下班都打官埠中心小学门前过，若是卡着了放学的节点，那骑车可就要小心谨慎了，因为接学生的家长拥堵在公路两旁，人头攒动挤挤插插，你都不知道是该顾避着点惶迫的路人还是闪让着点疾驶的车辆。

放学之放，最通俗的理解不是解脱约束得到自由的意思么？但看现实版的小学生离校，出门后多半是坐着家长接送的专车，再不济也是被爷爷奶奶手牵手套牢着走，放的意思只能表述为安放、安置、安排。

放学是一种程式，曾经是学生们收获着的自由空间，现在则变成了家长私人订制的学生套餐，是长辈们爱的羽翼丰满充盈的体现，也是全社会关爱儿童的真实景况。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古代那些走出私塾高门槛的读书郎，回家的路似乎是一条被童话装扮的专廊，乡村的初夏在东风、纸鸢、散学儿童等元素点缀下，竟平添了许多生机，也生成为一幅谐惬的夏日美景图。

难怪过去叫散学，散者，散朗简远没有约束也，特别点题，散的核心意义就是由聚集而分开自由活动，散学了就是轻松一刻的开始。

其实，这种风情的改变，在乡村也仅是近十几年的事，这不禁让我想起小时候的放学情形，那谓之散学恰如其分。

上世纪七十年代，同样的初夏时节，不一样的畅所欲为，我们在放学路上放飞着自由的心，迎接任由自己主宰的天空，在麦地里疯跑，就着树荫乘凉，尝一通酸甜苦辣，写一篇篇少不更事。

春夏交替时序更迭，路上的风景也逐令而动。“昨日梨花白，今朝杏子青”，陈老生产队的李开源家有棵大杏树就长在菜地里，青青的涩杏尽掩在绿叶中，几无色差，可杏与叶总是处在一动一静中，无论如何逃不过我们的法眼，只要有阳光筛过，叶子一闪一漏的，丛丛的青杏如万顶攒动，挤着眼泛着光，没有一双是近视眼的顽童们都会靶向到树上的青杏，看见一枚枚青杏抱团似地固守在枝头。

敢于冒险从水田里穿过再爬上地埂去动树上杏子的脑筋，那是张孬子他们做的事，况且冒冒失失会惊扰到李家的大黑狗，成功率微乎其微。所幸家住叶庄的一位同学家里有杏树，为了荣誉感，甘愿冒着驮父母打的风险，一连数日都偷摘青杏揣在书包里，放学路上大家便接受他的慷慨馈赠，那一段时日，他绝对是中心人物，甚至能骄傲地厚此薄彼一番，但相互走得近的人都能分到几枚，吃了酸掉牙的青杏照例不会影响回家吃饭。

初夏是最具生机的季节，葱郁的大地上，各色野花都开了，红的、紫的、粉的、黄的，像绣在一块绿色大地毯上的灿烂斑点。

田埂上有一种刺长得貌似月季一样，也开着相似的单瓣水红色花，当然我们还没生发出看花的雅意，只专注有没有新发的刺苔。春季里初长出来的刺苔，鲜壮的茎是紫红色，然后嫩茎变成绿色，此时轻折即断也不刺手，只要把茎外边带刺的茎皮剥掉就可以吃，味道脆甜爽口，颇有甘蔗的滋味。

刺苔木质化很快，到了初夏就吃不得，但放学路上我们仍在四处寻觅，有时看见地后埂成群的蜜蜂在花丛中忙碌着，吸着花蕊辛勤地飞来飞去，眼尖的人居然能发现藤蔓中有数点红梦子，到现在我也不清楚，它是叫蛇莓呢？还是鲁迅先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的覆盆子？还是该被称作藨（pao）子？

能摘到梦子，简直如同古玩市场检漏一般幸运，因为多少放牛的小伢姐搜寻过，竟然会有遗珠散落，岂不令人欣喜若狂？熟透了的梦子在嘴里能咀咂出像沙子样的小颗粒，满嘴糖一般甜，还外加一份清香，那甜味能甜到人心里，好浓、好浓，那香味能弥漫在乡间小道上，悠长、悠长，这一份甜蜜是对清苦生活的最大抚慰，是放学路上的最美遇见。

初夏是个变脸的季节，一会儿晴空万里骄阳似火，一会儿天低云暗干霄蔽日，一会儿电闪雷鸣础泣而雨，一会儿虹桥飞架潇潇雨歇。

每每下雨常常窍合在我们放学的节点，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铃声响后，此时，不管是男孩女孩，都勇敢地冲向雨中，跑是唯一的选择，雨小快跑，雨大慢跑，不跑难道能等着家长送雨具？要知道，下雨的当儿，我们的父母要么是在水稻田里耘草，要么是在山地里给山芋除草，雨小他们多半选择继续干活，雨大他们就扛起农具一路跑回家，于是，时常出现大人孩子殊途同归一同跑进家门恰逢其会的一刻。那一刻，大人小孩彼此相顾无言，都用手把头发往脑后一捋，挤掉雨水，再用干毛巾互擦。

最苦不堪言的一幕，是遭遇狂风骤雨极端天气的时候，回家走在泥泞不堪的田埂上，心就提到嗓子眼，生怕一不小心滑到水田里。更别提走在塘埂上了，稍不留神，斗笠就被风从头上掀飞到空中，在自己的注目里被拆解成一片片苇叶、一缕缕竹丝，渐而消失殆尽，此时，肢解的似乎不是斗笠而是掏空了你的一切承受力，失却了斗笠的庇护自然就被沰成了落汤鸡，跑是不可能，只有苦苦孜孜地在泥水中小心挪移着脚步。

好在天晴的时候多，太阳一出来，曾经吃过的那点苦经夏阳一晒焕然冰消。

入夏，晴日的气温立马跟进上升，放学路上，我们甩掉了脚上那双露出大脚趾的布鞋，无比惬意地赤足走在窄窄的田埂上，想着驱策“战马”飞驰是不可能了，因为田埂收窄了，我们的脚步声也不再那么噼啪噼啪地响了，要是不太饿的话，且就驻足停留一会，看看秧苗间成群结队的小蝌蚪在浮萍间忽隐忽现，算算它们尾巴没了的日子是不是出现在农忙假里。

我们悠闲地走着，这份悠闲像发源于豹龙山的溪流，弯弯绕绕缓缓徐行，突然就被杂草挡住，打着转潆洄若伏龙，原来放学的队伍被人拦住像查票一样一个个地放行。

从队首传回事由原委，李开源菜地旁的这块田并非是陈老队而是陈祠队的，有人把田埂上的黄豆踩了，陈祠队长带着几个社员来究责。

这从何谈起？

这得从仔埂说起。

田埂内壁有黄鳝和其他小动物越冬的洞穴，田里存水易通过这些洞穴跑冒滴漏。春来，做田人要把田埂沿田块一侧切削一圈，待田土做成淤泥状后，再用月锄将泥巴拉上贴着田埂新成一道埂谓之仔埂，这样做的目的是防止肥、水渗漏，其次可以栽种黄豆。

仔埂虽不至于软不拉耷，但绝对不能踩踏，更何况用锄头脑敲击出拳头大的宕坑，里面点了黄豆种子，若是一脚放上去，仔埂陷下一坨不说，黄豆苗能长出吗？

当时的情况是仔埂除了被人无意落脚数处以外，竟有人刻意壁塑起脚模来，脚模深浅一致、脚趾分明，显然是某些调皮鬼灵光乍现的得意之作，于是众人被牵连了。

负责验明正身的人大约是从电影中学来一套本领，不苟言笑，眼珠在眼眶里立正一般，怒容可掬地吆喝着每一名“嫌疑对象”将脚放进脚模中比对，果然就有中招的，张孬子等人就被扣着不能回家吃午饭，立在太阳下任着六丁黑煞们辣语抑摧。

几十年过去了，曾经的放学路上，酸甜苦辣应有尽有，可正因为有了这些感性作料，才准确地反映出那个年代小学菜的活色生香。

时过境迁，社会在飞速发展，对比我们过去放学路上接受的感性体悟，现在的孩子们课后有更幸福的理性收获，看一部《森林狂想曲》，就知道鸟类、虫类、山羌、猕猴、飞鼠、溪流等近100种自然之声，郊游远足一次就得到一种返回大自然的感觉，还可以在绘画、音乐、舞蹈、体育的世界里徜徉，扬帆逐梦再起航。

对于孩子，纪伯伦说过：“你可以庇护的，是他们的身体却不是他们的灵魂，因为他们的灵魂属于明天，属于你做梦也无法达到的明天。”

来源：文乡枞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