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丨一命
一命
龚鹏程
有回去重庆,在机场买了本《叶隐闻书》解闷。旅中读毕,有些感触,略说一二。
此书为日人山本常朝口述,十一卷,谈的是日本武士道。日本武士道,思想内涵十分复杂,有儒教之武士道,讲究仁者之勇;有兵学者之武士道,讲究谋定而后动,以战争代替复仇。山本常朝谈的,却不是这些。他的书,形式上类似《论语》,故又被称为《叶隐论语》,或《叶隐论语摘抄》,但其实与儒家所说大相径庭。
分歧最大的,是鼓吹极端忠君。生命之价值,只在尽忠于主君,随时准备为主君奉献生命,以死报主殉主。我国人整天批评儒家倡言忠君,实则儒家并不主张尊君忠君。后世在帝制底下,由皇帝提倡的国家君王意识形态才鼓吹忠君,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一类话。孔盂荀何曾有这等妄语?但就是“君要臣死, 臣不敢不死”跟山本常朝所鼓吹的忠君思想比起来,仍是小巫见大巫的。那是君不见得会叫臣死,臣却拼了老命要为君去死,时时以忠君为生命唯一之价值,以为君去死为唯一之意义。一切精神锻炼、行为规范,均以此为鹄的。忠君至此,真令人叹为观止矣。
如此忠君,已近于宗教式之虔诚,死亡成了奉献的仪式,故讲究美感。
武士平时就要勤于照镜梳妆,怀中且需常带胭脂。晨起立刻沐浴,剃净顶门中央,整理发型、喷上香水。还要修剪指甲,用浮石打磨平滑,再用金色草抹上指甲油。战盔战甲也要熏香,有时还得插一枝梅花出征。牙齿上染的黑色更不可脱落,汗毛要常刮,等等。临死时,尤其要讲究。要从容、要有仪度。有时切腹时还要听能剧、看歌舞,要死得优雅。
但此种从容雅度,与儒者就义赴死时所显示的大义凛然,如文天祥颜真卿,实在是两回事;跟侠客慷慨悲歌,如荆轲之风萧萧兮易水寒,也是两回事。
儒与侠有生命的悲剧感,壮烈刚大之气,喷薄而出。山本常朝所歌颂的武士道却只是媚。是对这个生命的祭仪,作出一些姿态来,有以媚之。是有如孔子所批评王孙贾说:“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八佾篇》)的媚。其美感亦只是媚态。
在献祭生命时,武士所显示的轻生,或如山本常朝所提倡的:不要想那么多,先死了再说的所谓狂者精神,当然也与儒家的中道思想迥异。就是儒家所说的狂,也与之异趣。
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有所不为就是舍。武士之舍生取死,乃是狷,不是狂。舍生是舍,取死一样是舍生,并没有进取到什么,也没有得到进取本身。
乐府诗,公无渡河,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当奈公何!”那渡河前进的白发狂夫是死了,但他渡河本身这个行动,却彰显了他的生命是自主进取的,不听人言。武士之狂以取死,则是归依于他者的。该书卷十引了一首和歌,唱道:“在事事皆伪的世上,唯有死才真实”,又说:“若与真道拥抱,即使不祈祷,神佑依然。”此种以死为真道的想法,不就是信徒式的吗?日本真理教的信众,因相信死亡才能永生,而集体自杀,没有人会说他们勇敢。认为死亡可获神佑,可与道合一的武士,又怎能说他们是狂者或勇者呢?这连孔子所批评的“暴虎冯河”都及不上呀!
死亡既是献祭,自己取死固为一种献祭,自然也还要杀人为祭。宗教中本有 “牺牲”一词,为了成就这宗教性,人命遂不值一提,是随时要杀了人去献祭的。
卷七载:“山本吉左卫门武弘,在父亲神右卫门重澄的命令下,五岁时杀狗, 十五岁时杀死刑罪犯。过去的人更是如此,一到十四五岁,就被迫累积杀人的经验。胜茂公年轻时,也被直茂公命令练习杀人,听说一次要连续杀十多个人。”又载一人乘船,看船上人不顺眼,就把那人杀了。然后命船夫摇到僻静处把尸体埋了。埋妥后,又竟把船家也杀了。杀毕,他本带一男妓上船,说:“好歹你也是个男的,年轻时候体味一下杀人比较好。”故也让他在尸体上刺了一刀。诸如此类,皆不以人当人,把杀人当玩儿,或当成人生必须的训练。
这不能说是日本人特别无肺肝,只能说在一种杀牲献祭似的情境中,杀人被当成从事这种宗教性的仪式过程。
杀人,当然也包含着自杀。自杀也是要练习的,届时才能从容不迫,完成此种祭仪。书中对此,着墨甚多。
当然,贪生怕死,乃人之常情,要叫人忠君赴死并不那么容易。故皈依死道、效命主君,仍有待于教育。要强化人求死之信念,山本常朝辄乞灵于佛教。
卷八云:“在日本,佛法广为流行,连世俗人都称道佛法。可这些人多半都是胆小鬼,贪生怕死,与佛法背道而驰。因为佛法讲究‘生死事大’、‘断念生死’、‘聪离生死’。尚未开悟,就要直面生死,难免以生死为头等大事。原本没有比死更为轻松的事了。”卷十一又说:“武士,若不离生死,则无用。所谓万能一心,并非无心,是说离开生死,一心任事。”这都是用佛法来去除武士的怕死之心的话。
但佛教之说生死,固然有叫人勘破我执、勿迷恋其生这个部分,更重要的,却是由生死流转说无常、空、苦。武士道有取于佛教者,仅为其偏义而已。
讲到此,不由得想起《佛之主事们:殖民主义下的佛教研究》(Curators of the Buddha : The Study of Buddhism under Colonialism ,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 1995 )中两篇文章。
其一是加州大学柏克莱校区Robert H.Sharf教授的《日本民族主义之禅》。此文认为日本铃木大拙的禅学,是日本殖民主义与西洋东方主义结合成的怪物。为了在日本明治维新以后,现代化过程中塑造日本民族精神,铃木倡言一种日本式的、经验性的禅。禅在铃木的宣传中,并不是佛教一个教派,甚至也不是一种宗教,而是超越历史的、直接的体悟。通过对禅的这种解释,铃木等人把禅与“日本人”结合起来。佛教或禅,成为日本拥有的独特精神。宣扬这种日本精神,又恰好与日本对亚洲的殖民扩张同步、同构。
另一篇是意大利Gustavo Benavides教授的《Giuseppe Tucci与法西斯时代的佛教学》。讨论世界著名西藏学及佛教学者Tucci在墨索里尼主政时期的演讲与随笔。在一九四一~一九四三年间,Tucci为了加强日本与意大利法西斯政权合作,在《大和》(Yamto)上发表了许多文章。他借助于铃木大拙的论著,显示了他对现代主义的质疑、对禅的向往和对受禅学影响的曰本武士道之着迷。这些文章中,科学式的观察,跟怀旧式的浪漫东方主义论断交织为一,由批评现代性,去武装法西斯。他从铃木大拙那里学到的,正是日本民族主义意识型态中那种超越时间、当下即是、死生如一的态度。
这两篇文章谈的,都是后来的事,离一七〇〇年左右成书的《叶隐闻书》已有不少时日。但文中所谈到的问题恐怕不能说与该书没有关系。佛教,一般都觉得它慈悲、不杀、护生、出世、寂静,但在日本武士道的运用中,却完全两样。那是要杀人、要自杀、教人死生一如而实际上是叫人去死而不重生的;是曾与殖民主义、法西斯、东方主义相联结的。铃木之禅,和武士道之禅,内在或许有其一脉相承的关系。
此种武士禅,本质上只是借禅以巩固人赴死之心,故亦无禅者之其它修养,故武士之好色、好货,皆颇异于修行人。
好色,尤其是好男色,乃日本武士之一大特征。卷一引述井原西鹤之名句:“没有契兄的少年,跟没有丈夫的女人一样。”可见当时风气之一斑。日本佛教,本有不禁色的宗派,婚娶如常人;吃肉,甚至吃鹤也不在话下。但如此普遍的男风现象,恐为佛教教义所不容,然而似乎也没看见当时佛教界对此有何批评、有何纠正。大概在彼此利益相关的结构中,和尚们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啦!
说了这么多,全是恶评,似乎没一句好话。但其实书还是很好看的。文字素美,李冬君的译笔颇有松秀清婉之致。书中论武士心性及行事法则、说锅岛藩家族史及武士言行,亦皆均可以备史考,也可以见风俗。
龚鹏程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祖籍江西吉安,是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
曾获台湾中山文艺奖等,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擅诗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