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记忆 || 村子系列散文之十(终):村子回望/轩诚清读(第536期)

轩诚浅语

张妥一家人,漂泊定居于尤家庄六十余载,经历了社会与人生的起起落落;尤家庄,曾经的汉唐王城所在地,曾经的明朝重臣尤指挥使的宏大庄园,经历了600年的风风雨雨之后,终于在城市的大变革中,融入的无影无踪,村子回望,感慨万千......

文/张妥

导语/诵读:梁轩诚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天下最可怜的阶层就是农民。不劳我赘述,且看一则实例:记得许多年前有一名高官因严重贪腐,有被判处极刑的可能。该贪官央求法庭说,不要判我极刑,把我判成农民就可以了。

尤家庄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自然爱她,然而要我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也心有不甘,选择升学逃离是我唯一的选择,我达到了。但是,我因婚姻失败,后婚的时候,选择的妻子来自陕北,婚后把户口迁到了尤家庄。我长叹一声,知道这就是我的宿命,记起了美国作家海明威《老人与海》中渔人的一句话:我一辈子都在抗争,可是人是抗争不过命运的。

好在妻子贤惠,侍奉老人,爱护孩子,把一家子照顾得井井有条,眼看着家里一天天向好。家里还承包着村子的三四亩地,夏收来临,龙口夺食,家里没有更多的钱请“麦客”割麦,妻子把孩子往母亲怀里一塞,拿起镰刀,叫我,走,咱们自己割。村子北面大路第二次拓宽,母亲仗着家邻大路的优势,想在家北面开办一个小卖铺,要盖房,没砖头,妻子说,我看西路壕那个停办的砖厂还有那么多的浑砖、半砖,咱们捡一些就有了。捡好砖,码好。我拉着架子车车辕,妻子推着架子车车帮,运回到家里。而且我自己抄起“泥篦瓦刀”,砌起了砖墙;抄起了斧头锯子,搭起了房顶。

二000年的春天,城市的扩大,尤家庄最后一片农田被征用,这个西汉都城的郊区,这个大唐都城的郊区,这个几千年来一直从事农桑的地方,被归入了西安北城的范围。

家里不再务农,就想把家庭主体移到工厂这边。于是,花了八万块钱在厂子附近的“五龙汤”小区买了一户九十平方米的住宅。母亲虽然已于三年前去世,但是父亲还在,就把父亲接到了这里。母亲去世后,我与妻子在之前盖房的基础上,又进行了加盖和补充,直到二00一年,院子这个变成了三层楼房,出租给从事饭店、咖啡厅、游戏厅等各色人等。

二00七年的时候,城中村改造的风声愈来愈大,尤家庄周边一些村子都进行了拆迁。由于各村子由不同的开发商开发,各种政策不同,引起了一些抵制,甚至酿成了血案和命案。尤家庄的拆迁开发在二00八年被提上了议事日程。开发商在政府的指导下,采取了三种安置方式,一是货币购买方式。由中间机构进行一二层楼房面积的确权测量,按照一定的单价购买,房主自主过度和购买房产。二是产权调换。由中间机构进行一二层楼房的确权测量,开发商发放过渡费,每户自己租房过度,三十个月后按拆迁面积同样大小分配住房。三是中间方式。即寄予每户每个人多少面积和多少现金,该户自行搬离。经过村民的认真讨论,大家认为产权调换方式可行,于是,每户确权测量工作正式开始。

二00九年的九月十八日,我回到了尤家庄,与中间机构进行我家房屋的确权测量。一二层楼房共有八百八十多平方米建筑面积。测量人员说,扣去你家四十平方米的商业用房,你家可得到八百四十多平方米的住宅,你家可是大发了。我笑了一下,没有做声。经过了签字确认程序后,我把家里的钥匙交给了工作人员。回到现在居住的家里,心里一直怏怏不乐,我想,如果我是一片叶子,尤家庄就是我的根。

交过钥匙的两个月后,我想再看一眼自家的房子,骑车到了尤家庄,但见整个村庄都成了一片瓦砾废墟,一些重型卡车正在烟尘雾罩的环境中一辆一辆地进进出出,拉走建筑垃圾。我踩着大大小小的碎石、砖头,走到了原来的家。看着尚未拉倒的粗壮的柱子,想起了当初建造时,我是多么小心翼翼地查看着里边的钢筋摆放是否正确;看着已经断成两截的楼板,想起了当初电葫芦正在上楼板突然停电时自己的焦急神态;看着脚下残垣断壁,想起我与妻子一块到砖厂定砖时的一身灰尘;看到一处处扯断的电线,想起自己踩在梯子上充当电工、妻子来回递东西充当见习生走线安电的一幕幕往事;眼泪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我用手机照相,留下了今生再也看不到的场景。

村子拆迁,原来存放骨灰的纪念堂也将不复存在。二00八年,我按照村子的统一安排,把父亲的骨灰、母亲的骨灰、哥哥的骨灰(实际上就是一杯土),安置在了十里外一处叫做“铭德园”的骨灰存放纪念堂,按时祭祀,让我的最亲最亲的人,随着我燃起的一缕香烟,回望尤家庄时那些艰苦的岁月,回望那些不尽的亲情。同时,我也把事先录制的家里的一下建筑录像放在了电脑上,常常回味那些逝去的年月,回味那些渐行渐远的青春。

回望村子,我学会了隐忍。小时候读《郁离子》,有一段说有一个人非常爱下棋,但是每当下棋输了的时候,他总是很生气,把棋子放在嘴里使劲地咬。这与我小时候的某些行为非常相像,比如吹笛子没吹好,就把笛子使劲地磕。父亲告诉我,不应该这样,你要找出来原因,才能够对症下药,这样仅仅愤怒的样子是于事无补的。后来,不管我遇到什么委屈和屈辱,我都告诫自己,先自己找原因,不怨天,不尤人,因为这天下的人多了,应该允许别人与你想的不一样。

回望村子,我学会了勤奋。我打小就参加过农村的劳动,抬粪、拉车、挖渠、修路、平整土地、浇地锄草、收获播种,通过重体力劳动,才能真正体会到生活的不易,才能真正体会到奋斗的乐趣。所以我后来上学,没有怠惰过,记得上中专时,每天晚上写完日记都是十一二点,早上五点四十就起床,骑车到离学校六七里路外的玉祥门练武术,回到学校大约七点多,开始读英语,然后才吃饭,上课。现在依然保持着这样的习惯,早、晚各锻炼一小时左右,在锻炼的时候,还思考着一些问题。

回望村子,我学会了自强。小时候父亲曾对我说,有一句民谣很有意思,说,生下儿子强过我,要那金钱干什么;生下儿子不如我,要那金钱干什么。父亲没有解释这个民谣意思是什么,但是当时我琢磨过,生下儿子强过老子,儿子可以根本不要老子的一切,挣下自己的一切;反之,生下儿子不如老子,即使老子留下金钱万贯,也顶不住儿子的肆意挥霍。结论是,老一辈的一切物质财产都是没用的。有用的,也许仅是得到一个出息的儿子。于是养成了独立自强的性格。小时候,总想着不能靠施舍,万事靠自己。于是,同班同学吹笛子,我就跟着学吹笛子;同学拉二胡,我也跟着学拉二胡;同学学画画,我也跟着学画画。最使我觉得一个男子汉需要自强的东西,是孔武的心态和体魄。母亲生我的时候,由于我先天不足,曾在暖箱里放置了一段时间,很小的时候,也是三天两天的头痛脑热。母亲曾说过,她觉得能把我养大都是件不容易的事。所以,凡是我生病,母亲都非常惊恐。我是小学三年级开始练武术的,长拳基本的腿法——正踢腿、里合腿、外摆腿、侧踢腿,基本的跳跃——二踢脚、旋风脚、摆莲腿、旋子,基本的步法——弓步、马步、仆步、虚步、歇步,基本的平衡——燕式平衡、探天平衡、侧踢平衡、提膝平衡,都练得有一些模样。自立的性格影响到后来,上中专学的是机械,我知道了整体大于个体的道理,也明白了观察事物最少要树立“三视图”的概念。上大专学的是人事管理,我明白了没有最好的理论,只有更好的方法的道理;上本科学的是金融,我明白了基本理论必须要有实施工具和手段的道理。自强,使我对世界充满了信心。

回望村子,我学会了仁爱。孔子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意思是说,仅仅以严格的制度和严峻的刑罚来要求民众,民众也许不会犯错误,但是没有羞耻之心;如果教给民众以高尚的道德,并以良好的礼仪来要求他,民众不但不会犯错误,并且觉得犯错误都是可耻的。孔子这样的理论,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但是,小时候,母亲就常教育我,将心比,都一理,你对此事有什么样的心情,别人也会是这样的心情,所以,不要有意去伤害别人。我想这就是儒家思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通俗化。母亲对乞讨之人的施舍,母亲对失独孩子的关爱,化作我一辈子的楷模。

回望村子,我学会了感恩。这世界不乏恶人,但是更多的是善人。每当我回到村子的时候,总会有大娘大婶、叔叔伯伯热情地和我打招呼,他们很多人都把我当做教育自己孩子的教材,说是一个外来户的孩子那么懂礼貌,那么勤奋,那么愿意为村人孩子上学而办事。其实尤家庄不乏比我学历高、比我能耐大、比我官职高的人,但是,村人们往往觉得我可能与他们感情离得更近。

六百多年历史的尤家庄村子于二00九年末拆除完毕,成为了一段历史的印记,代之而起的将是一个新型的社区。回望村子,仅仅是在梦里,但是,她并不飘渺,已经化为精神的家园,让我守望,让我憩息。

2014年6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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