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溍:我记忆中的裘桂仙、裘盛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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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幼年开始看戏,到廿多岁的十余年间,看过裘桂仙先生的戏,次数是很多的。常看的戏,如:《草桥关》、《白良关》、《御果园》、《天齐庙》、《打龙袍》、《铡美案》、《铡包勉》、《探阴山》、《牧虎关》、《沙陀国》、《五台山》、《锁五龙》、《大回朝》、《断密涧》、《飞虎山》、《渭水河》、《大保国·探皇陵·二进宫》、《天水关》、《骂曹》、《捉放曹》、《空城计》、《李陵碑》、《战太平》、《穆柯寨烧山》、《洪羊洞》等……有些戏我看过多次,有些戏看的次数较少,总之都是他常演的戏。还有他不常演的戏,如《法门寺》刘瑾和《群英会》黄盖,我只看过一次。当时戏班,每场时间是七八个小时左右,戏码长短不同,七出、九出、十一出不等。铜锤花脸的正戏不论多大好角也是排在前三出。如果和老生合演的可能在压轴、或大轴、或倒第三。当时在前三出的戏我最爱看裘桂仙的花脸戏,每次必定是很早到场,所以我对于裘老的戏看的比较完全。

对于裘桂仙先生表演艺术的地位,应该说他是裘派花脸的创始人。如同说俞派武生的创始人应是俞菊笙,而俞振庭乃是俞派的传人,这样说才公允。与裘同时演唱铜锤花脸的演员如梅荣斋、讷绍先、董俊峰、时玉奎、安乐亭等,和裘桂仙比一比,都不如裘。如果和往前一辈的演员比一比,如何桂山、金秀山二位,我生也晚,投赶上看。我曾经反复细听过何桂山的《御果园》、《大回朝》、《铡包勉》唱片和金秀山的《刺王僚》、《草桥关》、《御果园》、《洪羊洞》唱片,并看过何桂山的判官,山门照片及金秀山的《飞虎山》、《忠孝全》照片。我觉得有的戏曲爱好者说裘挂仙是何派,这也不太确切。我通过唱片和照片来分析,我认为裘桂仙只学了何一部分,也学了金一部分,还有一部分非金非何,都贯串统一在裘自己的风格中。裘的嗓音不完全同于何,也不完全同于金,但都有相近的地方。何的嗓音吃高,字字出虎音,每个字句都给人以非常刚强的感觉。裘桂仙在拔高处也露虎音,但较弱于何,也不是处处露虎音。我们以现存的唱片为例,裘桂仙《御果园》原板,“怒发冲冠”,《飞虎山》流水板,“但愿此去收良将”,和何桂山的《御果园》比一比,就听出裘的虎音拔高同何的唱法是相近的。《御果园》原板中“多亏了”,《草桥关》原板中“把品级台上”,这在金秀山的唱片中听到的浑厚沉着的落音,在裘的唱片中也可以听到,但浑厚程度也较弱于金,这是和前辈的比较。如果和年纪略小的金少山比一比,当然,金少山的《盗御马》、《连环套》、《审李七》等等这些属于架子花脸戏,是异常出色的。但金少山的《姚期》、包拯、徐延昭、敬德等,正工铜锤花脸也逊于裘桂仙,这是可以肯定的。因为金少山的优点主要在架子花验方面,演《姚期》一类的戏,实际成分上有一些已经离开铜锤花脸格调,并且以嗓门大取胜。在唱念方法上就不如裘老讲究。

裘老唱念的风格是劲峭严整,唱念的方法很灵巧。但效果古拙圆健,没有丝毫的浮渭流俗。花脸唱流水板和快板,用垛句垛字的唱法,容易要下好来,但也最容易俗气。我们仍以现存唱片为例,如裘老的《捉放》“坐雕鞍听孟德细说根芽……”一段和《飞虎山》“……下得马来山岗上”的收句,都可以说明裘老的脱俗。

对于裘桂仙铜锤花脸的表演成就,我们把他和同一时代其他行当演员来对照一下,我认为和陈德霖的青衣,余叔岩、王凤卿的老生,钱金福的武花脸,是有着同等的成就的。在王、陈、裘合演的《大保国》,余、陈、裘合演的《二进宫》里,明显地表现出他们的分量相等,风格统一。尤其和余叔岩,二人的音量都不太大,而二人的调门都不低,音色都很美,唱法都极尽劲峭圆健。总的说都属于硬碰硬的唱法。好像天然的一对老生和花脸。

裘老同时代的演员,如郝寿臣先生,对裘老的评价,我认为是公允的。有一次郝先生以学生家长身份,到我们辅仁大学演戏,我陪他在休息室,谈起郝、裘二位合灌的《洪羊洞》唱片,听了真过瘾。郝先生说:“有些至近的朋友捧我,说我有戏德,能让。我说:我也不客气,我在戏班里从来没缺过德,不过《洪羊洞》,他来孟良,我来焦赞,这跟戏德没关系。比方说要是我们俩搭一个班,唱《洪羊洞》也得是这样。再体方说:他来焦赞不对路,唱不过我。我唱孟良也唱不过他。目前铜锤花脸这行就得算他。这张片子你听听,人家那勾老音的地方,唱的多好呀!好就是好,灭高人有罪啊!”(老北京的地方成语)还有梅兰芳先生对裘老的评价:一九五九年三八节前夕,梅先生在政协礼堂演《穆柯寨烧山》,散戏回到护国寺住宅又谈当天的戏。我提起“承华社”时代的事,本班里没有裘桂仙,可是每演《穆柯寨烧山》,必定特约裘桂仙演孟良。梅先生说:“金秀山、黄润甫二位之后,最好的一对焦孟二将就是裘桂仙、侯喜瑞。到现在也没有比得过他们二位的。”许姬传先生说:“将来再演《穆柯寨烧山》,如果为角色整齐不妨还是特约侯喜瑞。”梅先生说:“不行,现在演孟良的,份儿都不够,没有能配上侯先生的。”我认为郝、梅二位对裘老的评价是公允的。裘、侯二位的《穆坷寨烧山》,我也看过多次。真是百看不厌。裘老在这出戏表演上,还显示着他京白的念法,纯粹用铜锤花脸的发音念京白和架子花脸京白的味不同。就像陈德霖演萧太后用青衣发音念京白和花旦念京白不同,陈、裘二位在这方面也是异曲同工。

裘老的身上非常好看,现在举两张照片为例:二十年代。《实事白话报》出版的《名伶化装谱》,我记得有一张《草桥关》,是正在念定场诗的像。还有一张和李鸣玉合照的《铡美案》,从这两张照片可以看出裘老气韵生动而又端重的形象。尤其是《铡美案》,拉着陈世美的手腕,正往前上步的姿势,看照片都仿佛有锣鼓节奏感。我记得裘老这出戏在场上的身段,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剧终下场肘,端着蟒袍的前襟,随着锣鼓节奏,后下摆左右幅度不大不小的摇动着,脚步不紧不慢的移动着,处处透着适度的美感,体现着包公从容不迫处治了陈世美的心情。我这样说,可能会有读者认为,凡是演《铡美案》的包公进场时都有这个身段,不足为奇。是的,谁唱这出戏都有这几下子。但是快一点,戏没出来,慢了,就懈了。后台有一句俗话,这叫作“腻场”,凡是放份儿放的不恰当,都属于“腻场”。蟒袍后下摆,摇晃的幅度太大,就显得野气,不像个文宫。但摆动的幅度太小又不突出,虽然这个下场只是全出的一小部分表演,但自裘老以后,,我还投有见过够上真正适度的。由这一点也可以说明:分寸合适、自然,是舞台上一切表演要求的标准。

裘盛戎未出科班的时候,我记得最初看他的正戏:如《探阴山》、《草桥关》、《飞虎山》(与叶盛兰合演的),《刺王僚》(与李世林、袁世海合演),虽然还未长成大人,但已经很成熟。唱念做一切俨然是个小型裘桂仙。在科班时除正工铜锤花脸戏全部都上演外,还有许多应行的配角,如《取帅印》的敬德等,很多角色也都不挡。他在科时所演的正工铜锤花脸戏,可以长时期不重复(科班每天演出)。出科搭班以后,演出的剧目反而减少了(与科班演出的机会和环境都不同),但演的行当却多起来。当他搭刘宗杨的“永胜社”时,首先就演出了《盗御马·连环套》,第二天出人意外的演《落马湖》的李佩。这是一出地道武花脸应工的戏。裘盛戎演的很有份儿。那些日子里,他常和刘宗杨在一起。有一次在刘家的院子里,我看他正和宗杨打“九刀半”、“对刀”,这是《赵家搂》王通和华云龙的那一套把子。我说:“真没想到,你这唱包公、敬德的角儿,武花脸的戏还这么棒。肚子里真宽绰。” 盛戎说:“这都是偷学,回头咱们俩打打。”对刀完了之后,他又和我打了一套“搓刀”(《艳阳楼》高登和青面虎的一套把子)。那个时期,他的嗓子较弱,没有在科班时期好,所以常演架子花脸和武花脸。后来嗓子才逐渐恢复。有一次新新戏院(即现在的首都影院)金少山演《白良关》,盛戎演小黑,以当时盛戎的条件同高个大嗓门儿的金少山演一出戏,我起初还真有些替他担心,可是小黑出场之后和老黑针锋相对的铆劲:“问声老将名和姓”句末用一个“哪啊”,唱出一个拔高的上句,老黑:“你老爷,姓尉迟名恭字敬德,保唐家”。唱一个高而满的下句。观众席中,连着两个满堂好。看《白良关》这出戏从来没见过这么强的小黑,我想金、裘二人自己也会满意的。此后盛戎嗓子日见起色,又经常演铜锤花脸的戏,兼演架子花脸戏,至于武花脸的戏则没有机会再演了。这种情况一直继续到解放后,表演越来越老练,于是裘派在花脸行中的影响,从此越来越为人们注目了。

盛戎是个文武全才的花脸,从这个角度来说定然超过裘老。但以他的铜锤花脸戏和裘老相比,我认为他可以说是“具体而微”的裘桂仙。也就是说他的铜锤花脸表演,已经追上他父亲了,但是风格上则还逊一筹。所差的主要是嗓子和气力比他父亲单薄。盛戎的唱极为讲究,称得起是真会唱,他以巧妙的唱法来补救天赋的不足,才达到他所取得的成就。可是也有补救未完的地方,主要表现在念白,有时就出现塌着调门的念法。这本是不得已流露出的弱点,但现在有些裘派演员也有学他这种弱点的,所以不得不提出来。

盛戎除裘门本派的戏已够上具体而微的裘桂仙以外,还有他的架子花脸戏也是异常出色的。如窦尔墩、曹操等角色的戏,唱、念、做,都毫无弱点可言。最脍炙人口的是《盗御马》,在这路戏中学侯喜瑞先生的成份很大,也有一部分学金少山,总之他都能融化在自己的风格之中。前面所说盛戎的弱点,是限于天赋,不能算作他的缺点。他晚年在戏中也曾出现个别的略带俗气的缺点,如《草桥关》、《金殿见君》,跪拜艰难腿脚僵硬的样子,似乎是多余的,至少和头一场与马杜岑相别时,像老黄忠一样身手矫健的上马身段是矛盾的。回府后见姚刚的唱“小奴才……”是盛戎晚年的一个新腔,这类新腔有些自然主义,也好像有些离开了京剧格调。还有的戏中出现表演麒派等,虽然是个别的,但不能说这不是一种倾向。以上几点都似乎远雅近俗,白珪之玷,这是我主观的看法,可能不对或者说是偏见,我已有言在先,写的是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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