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老戏改”刘厚生访谈(三)
按:本文原刊载于《现代中文学刊》(沪)2011年5期第4~16页,是作者与新中国戏曲事业的管理者之一的刘厚生先生的对话,曾经的参与者、管理者从个人角度对新中国近70年戏曲改造所进行的思考,由此可见戏曲阶段历史的轨迹,亦可从对人物、事件的回忆中梳理出局部与整体,溯往与当下的关联。
研究,做学问需要这样的接地气的真研究,真学真问。知古识今,辩理研事,对戏曲而言,需要通过这样客观辩证的研究,为思考戏曲的过去,将来提供理论依据,使后继者在实践中践行知行合一。
本号转载配以图片,亦是向刘厚生先生,张炼红女士学习、致意!
戏曲改革运动,简称“戏改”。
'改戏',即清除戏曲剧本和戏曲舞台上旧的有害因素,删除各种野蛮的、恐怖的、猥亵的、奴化的、侮辱自己民族的、反爱国主义的成分。
'改人',是帮助艺人改造思想,提高政治觉悟和文化业务水平。
'改制',即改革旧戏班社中的不合理制度,如旧徒弟制、养女制、'经励科'等。
采访时间:2005年5月地点:北京“京剧的历史、现状与未来”学术研讨会会场
刘厚生(1921年1月-2019年5月14日),男,中国戏剧家协会原副主席,戏剧理论家、评论家。生于北京,原籍江苏省镇江市,1931年移居上海。1938年10月入党,大专文化,曾任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荣誉委员、中国戏剧家协会顾问 ,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中国戏曲学会顾问 ,曾任中国戏剧家协会秘书长、书记处书记、副主席。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十届荣誉委员。
张炼红,1971年生,浦东川沙人。2001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文学博士。现为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学术委员会委员,硕士生导师。
戏改再反思:“老戏改”刘厚生访谈录(三)
张:延安时期就提倡“民族化”、“中国化”,要创造“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这里就有一种远大的文化抱负,确立了与以往不同的新的文化理想,今天回头看来还是很恢弘很有底气的。这些提法对后来的戏改有什么影响?
刘:这些观念,源头是不是还在毛泽东啊,是他最早说的。[按]当时我在重庆听到《新民主主义论》,感觉非常振奋,那些词能想出来,作为指导思想,真是觉得了不起啊!我前几天找过材料的,这会儿记不全了,说毛在湖南、江西时还不太肯定地方戏,《湖南农民运动报告》中还讲到什么地方的农会禁止小戏演出的消息。到陕北后才有民族化思想,就他这么提出来了,影响很大。那时候,在文化人里面,这么重视的不太多。张庚明确提出戏曲民族化,是在42年、43年吧。
[作者按:1938年10月,毛泽东在中共六届六中全会的报告中提出“民族形式和国际主义的内容”相结合、创造“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的号召,标志着中国共产党的“中国化”与“民族化”的文化主张和指导思想正式形成。1939年起,从延安及各抗日根据地开始,到国统区,陆续展开了有关民族形式问题的讨论。1940年初毛泽东在《中国文化》创刊号上发表《新民主主义的政治和新民主主义的文化》收入《毛泽东选集》时题为《新民主主义论》,进一步提出“中国文化应有自己的形式,这就是民族形式。民族的形式,新民主主义的内容——这就是我们今天的新文化”。]
张:对,那是在新秧歌运动之后。张庚先生也是从延安走过来的。从更大范围看,延安这条“红线”,和以田汉、夏衍等人为代表的上海这条所谓的“黑线”,新中国成立后到底是怎样的关系?这种关系对新中国的文化管理体制、文化政策和具体实践有什么影响?这里一直有些历史性的争论,不知道您是怎么看的?
梅兰芳 马健翎
刘:这个问题大,不好讲。我有篇文章说了,我这个人志大才疏,但现在不大可能做了,就是想写一本《中国戏曲革新史》。
我认为从近代以来,中国戏曲有个革新的力量,这里比较突出的,一个是上海,一个是陕北。陕北,以延安平剧研究院为代表,这个应该说是从毛的文艺思想来的。
而毛的思想从哪里来,有哪些直接的影响,那就说不清了,比如延安柯仲平、马健翎等人的民众剧团,上海等地的戏剧活动等等,很多了,反正就这么形成了。
它有一个根本的问题,还是强调政治,强调文艺为政治服务。最近编了延安平剧院的剧本选,我写了序,也提出这个问题。包括毛写给杨绍萱的信,也要一分为二看。
这一方面是提出了革新,提出民族化问题,也培养了很多文化干部,确实对新中国成立后的戏改起到了巨大作用,特别是戏改的领导干部,像阿甲、张庚、罗合如一大批干部。
但是,问题就是太强调政治,太“左”的东西就不好。比如,信里讲到老爷太太、才子佳人、帝王将相什么的,那就把老戏都一棍子打死了。事实上这个说法就没按他的文艺思想来。这个问题应该很好理解,但很少有人来做一个历史总结。
张:陕北,或者说延安这条线,政治性的突出,也跟它处在战时状态有关吧?军事化的管理体制无所不在,能把一切都纳入其中。
刘:那是肯定的。那时,包括在上海,话剧,左翼剧联的纲领,完全要为政治服务。你知道那时候的“国防戏剧”,新中国成立后的“为政治服务”,那都是在战争时期,是民族的圣战,一切力量都要为取得胜利服务,这可以理解。关于二战,美国有多少好电影啊。但这得分开看,不能绝对化。到了和平建设时期还这么提,更不合适,还是要回归本体。
事实上,就是在抗战期间,重庆还批判过抗战无关论,左翼批梁实秋,但当时还是有很多戏和抗日无关啊,你看延安不也演《日出》嘛,演了多少非抗日的戏啊。这也没办法,实际情况一定会是这样的。
秦腔《查路条》剧照
张:那可不可以说,当时在延安,革命中心,革命圣地,戏剧和戏曲活动反倒有点丰富性?但新中国成立后,作为政治性很强的戏改政策推向全国时,还是很有偏颇的?
刘:恐怕事实上就是这样。包括解放初期,抗美援朝,都演抗美援朝戏,像信陵君,抗秦援赵。还有土地改革,就演土地改革戏。为政治服务,发展为为政治运动服务,然后就是为政策服务,像计划生育的戏,婚姻法的戏,多极了。
张:当年,改编剧目的过程中,人们对戏曲的了解有多有少。不了解的话,如果发生了矛盾冲突,谁说服谁?其中的协商程度有多大?
刘:那当然是领导说服群众多。那时候,一般说来领导总是正确的,党领导一切嘛,基本上属于领导说了算。不要说别人了,包括周,他想演《明末遗恨》,就是没法演。
张:这是他的拿手戏啊,为什么不能演?就没有一点商量余地吗?
刘:说那个《明末遗恨》反李自成,他是农民起义的英雄,怎么能反?其实,周说那个戏是反清的,可戏里的反面人物是李自成,那怎么行,结果周到死都没演成。他真是很喜欢这个戏。
张:他喜欢这个戏,还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刘:这里头有“戏”啊,让他在艺术上有很多发挥,演起来过瘾。《明末遗恨》在抗战中的影响也很大。
张:那么,像欧阳予倩、田汉那样的戏剧界前辈或领导,他们在戏改方面的影响到底有多大?
刘:新中国成立后不用说了,田是局长嘛[按]。新中国成立前,主要是很具体的一个个的影响,对上海,比如周信芳;对广西那边,比如李紫贵,都有影响。
但是他的影响还是偏重于戏剧创作方面,这么说吧,对于戏改他实质上的影响并不大。新中国成立后呢,一切按照党的政策执行,政策上可能还有点影响力。
当然他在某些方面确实作用比较大,比如“反右”时为民请命,还为严凤英说过话。艺术上的影响也有,主要是他创作的几个戏,特别是《白蛇传》、《谢瑶环》。艺术思想上的影响不大。
他的文章比较多,但演员看到的不多,看了之后能照他的想法做的更不多。当年在广西时,对金素秋、李紫贵,影响是很大。他做局长,政策都是上面决定的,他也没什么特殊的意见,要说与众不同的地方,好像不太会有吧。[按:建国后,田汉曾任文化部戏曲改进局、艺术事业管理局的局长。]
张:照理说,他资历老,能量也大,无论艺术上、理论上都有一定造诣,本来可以发挥更大的个人影响力。听您的意思,还是强调他的照章办事,基本上是政策说了算。或者,是不是说他在新中国成立后有所收敛呢?
刘:新中国成立前,实在说起来,田老在文艺思想、戏曲思想上还不太系统,更多还是个作家吧。新中国成立后呢,党的政策影响威力大,他又处在领导岗位,只能这么办。
再说起来呢,大家多少都有点吓怕了。当时你不可能说,文艺思想上有谁要跟周扬他们辩论一下,说你观点有问题而我认为应该怎样怎样,这不太可能。
参加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文艺界代表。前排左起:赵树理、马思聪、蔡楚生、柯仲平;后排左起:程砚秋、史东山、田汉、艾青、周扬、丁玲、胡风、巴金
张:这里还有些说法,比如从政治斗争的角度看政策的摇摆,特别是文化、文艺政策,看似混乱,其实还是有贯穿性的东西。作为这段历史的实践者,也是见证者,您怎么看呢?
刘:这条“左”的线,根子上当然是从延安开始的,不光是戏剧,这是总的根子。直到现在还是这样,“左”是态度问题啊,“右”是立场问题啊,谁都怕“右”不怕“左”,你想社会生活里也还是这样嘛。这里会不会有所谓“放、乱、整”的政策性摇摆呢,过去现在都是有的,但应该说几十年来“左”的东西越来越少了!
毛泽东 田汉 梅兰芳 老舍
张:新中国成立后,曹禺这样的剧作家也没有写出好作品。事实上,他也好,老舍也好,他们解放初都努力过,想要创作出符合新时代需要的作品,为工农兵、为新社会而写作,但没有多少成果,更多的是失败的教训。
我不想把问题仅仅归于“为政治服务”的压力,而是说,知识分子的这种转向,他们的内心确实也有这种愿望,想要从现实生活中发掘写作的素材,真诚地想要为老百姓创作出好作品,为新中国为新社会作出点贡献。这样的努力值得肯定,但同时却带来那么多失败的教训,为什么会这样呢?
刘:这恐怕可以说是知识分子,特别是高级知识分子的内心苦闷,整个这一套,他愿意接受,认识到重要性,愿意承认,但这不是他本身习惯的,不是从来觉得如此的。
他自己那一套呢,解放时他们大概四五十岁,比较成熟了,已经有了完整的生活和思想方式、兴趣爱好。现在要走另一条路,第一强调政治性,他愿意去做,但很不习惯。我想大概是这样吧。而且,一开始就搞政治运动,这些人确实是搞怕了,产生了很多顾虑。
曹禺,不比巴金写小说还好一点,他要写个戏,能不能上演啊,这就很难说。还有个人的问题,吴祖光就说他胆子太小。他这个情况在知识分子里相当普遍,知识分子里头真正敢放炮的有几个?
曹禺 巴金
张:吴祖光当年就放炮了,什么原因?
刘:他这个炮放得也不厉害,真要厉害到反对共产党,那打成右派也不冤,可他没有。应该说他其实一直是拥护党的,包括他的散文、戏剧都没什么问题,所以说这些都是冤案。
张:那在您的阅历中,有哪些真正对此中问题有深刻反思,可以说是不太冤枉的右派?
刘:从文艺界接触的人说起来,内心深处有这样那样反感的,不满意党的,想要翻天的,也不是没有。我们平时也多少感觉到一点,但真要说具体的东西呢,好像也没有,要有的话当时我就检举他了,呵呵。反正我周围朋友里打成右派的,没有一个不冤枉。
张:这种对党的相信,普遍的拥护,究竟是怎么形成的?比如说,对《讲话》、“赵树理方向”,文艺工作者内心的震动和响应,真有历史文献和某些回忆录中叙述得那么强烈吗?
刘:那是有,真是有!我晚了点,不在延安,在重庆看到《讲话》我都激动得不得了。那时候啊,正是毛的威信最高的时候,简直太高了。新中国成立后,再一造神,那是毫无疑问地相信,百分之百地相信。
张:那种兴奋和激动,您现在回想起来,更内在的原因到底有哪些方面?
刘:最大的震动是,我以前没想到,从来没想到工农兵啊,我们要改造啊,这些问题当时对我都是全新的。比如一说到小资产阶级的动摇性,我想想自己当然是有动摇的,那说得有道理啊。总之他说的都是新的,一种全新的思想。眼睛再向下看看呢,马上出来了《白毛女》,出来了《李有才》,出来了《黄河大合唱》,好作品都出来了。
歌剧《白毛女》在延安首演剧照
你再看看蒋管区里,真没什么好东西出来。而且,刚解放的时候,也没光说这些好,还提倡民族化,要发掘文化遗产,都还是两面在做工作嘛,当时又有《野猪林》,又有《秋江》,新旧都有啊。那是好,应该拥护的。一直到53年以后,“为政治服务”又强调起来。可以说50年代上半期还是比较正常的,到50年代后半期越来越厉害,还有“反右”。
张:以前在访谈中也听别的老先生说起,第一次听到《讲话》,其实是有自我反省、自我否定在内的,这对知识分子来说是很难过的一关,因为精神劳动毕竟要靠精神的,而精神状态需要内在价值观的确立来支撑,这种改造的要求对知识分子无疑是很大的打击。
那么,对于内在价值观而言,打击的力度和重建的信心,如何在这种社会政治大震荡中达到平衡呢?
刘:一个是原则上的,不是讲道理,而是就要相信党;一个是确实看到这个思想有成果,有作品,这是更有说服力的。不像现在,现在因为过了五十多年了,大家就可以发问了,怎么没出个曹禺啊?
回头想,你说旧的,最了不起,就说梅吧,从鲁迅起就是看成两面的,两面都批判。我们有许多进步作品,也发掘出旧社会不重视的传统作品,这是我们党已经做到了的,当然就相信了。
有些批判,不管你想不想得通,比如批判武训、52年的文艺整风,就是觉得小资产阶级应该改造,我就是相信的。因为其实我们都生活在这个环境里边,这个环境的复杂性,包括那些污七八糟的东西,我们确实是看到了的,当然相信要改造的道理。
延安文艺座谈会大合影,毛泽东和朱德等领导人在前排。
张:因为生在资产阶级环境中,看到里面的糟糕,有助于转到更革命更进步的立场上来;而对于民众生活还看得少,更愿意看到正面的东西,或者说把正面的重新提上来,对劳动人民身上的正面性强调得更多了。这样一来,两面力量都在加强,也就促使了知识分子的转变?
刘:是。还有,对劳动人民的苦难,也还是从新中国成立后才进一步认识的。过去只是小资产阶级范围感受到的,只是城市里的。新中国成立前最多看个《包身工》,接触也很有限。新中国成立后,开展诉苦运动,看《白毛女》,觉得我们对劳动人民的生活疾苦的了解更深入了一步。这个也还是党的教育,确实有效果,这也是事实。
张:听您这么说,也让我有点震动。当真正了解到民众的苦难时,知识分子内在的使命感、正义感等等,就被这么激发起来了!
刘:是的!新中国成立前促使人进步的,常常是从个人命运,还有周围环境,看到太多问题。真正说到劳动人民,也都是泛泛地讲。新中国成立后不一样,包括深入生活,到农村去,到各地去看,真正接触了,了解了,那我们看问题的角度就不一样了。
1949年7月2日,毛泽东出席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一次代表大会,向大会祝贺。主席台左起:毛泽东、周扬、茅盾、郭沫若
张:从这方面看知识分子转变,真要是从内心动力来讲的话,这大概是最重要的理由。对处在社会上层的知识分子而言,文化良知,社会责任,更高的道德修养和生活理想,自我期待和约束,希望施展才华作出贡献,等等。
以往的研究中,讲到知识分子的转向,更多强调对国家对政治的屈从,忽略了这些更内在的动因。问题的关键,可能并不是他们在政治压力下不得不去做点什么。
更大的动力,是不是内心就有这样的要求,承担使命,帮助老百姓,或者说,选择站在劳动人民这一边?您觉得,以这样的动力投入革命工作的,比例有多大?
刘:应该说,开始是很大的,但后来也有变化,碰到个人得失了就很难说。开始革命是非常真诚的,革到一定程度就变化大了。应该说,我觉得,老区不太熟悉,我们做地下工作的,从知识分子来说,绝大多数是真诚的。
张:这些人作为社会文化精英,新中国成立后在各个领域和层面担任领导工作,对内心的这种真诚,正面作用和负面影响,您怎么看?
刘:这要看条件,具体条件。一个是个人素质,一个是环境和条件。其中,领导是相当重要的条件。碰到好的领导,或者坏的,情况相差太大了。但基本上还是看自己的素质。
张:保持信念,保持真诚的想法,对您个人而言,主要力量在哪里?靠什么来支撑呢?
刘:我?主要是理想,我是很坚持理想的。包括环境改变,甚至“文革”,我都还是有所坚持的吧。要从个人得失看,那是有得有失。
要说碰到好的领导我就跟着走,那也不一定。真正能够支撑自己的,主要是忠于自己的理想。既然自己有了理想,而且这个理想也并不完全是乌托邦,我觉得就应该坚持下去。
当然,现在有人宣告,我跟理想主义告别啦。太理想,确实会有些问题,比较遥远,会有问题,但无论如何我们现在的社会还是在进步。可能理想还远得很,但还是一步一步在往前走。
张:是啊,那我能不能再追问下去,您说的这个理想,具体是指什么呢?
刘:要我说也简单,从参加革命到现在,主要就是公平。当初参加革命,就是觉得那个社会不公平。现在对社会有许多不满意,也是这个问题。但无论如何,总的说来社会比以前应该是更公平了。这我相信的,一步一步走吧。
张:那您觉得现在坚持这种理想的人还多吗?
刘:不知道,不知道,应该是有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