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意”
刚一下课,我班女生小奇就来办公室里找我:“老师,你快去看看吧,新痴和死胃在班里打我!”
我说:“你不是在这里吗?他们怎么可能在班里打你?”
“不是,老师!死胃说他的桌子就是我,他就狠狠地打他的桌子。新痴就在旁边嘿嘿地笑!”
原来如此!
我开导小奇说:“他打桌子的时候,你觉得自己疼吗?”
“不疼。”
“这不结了?死胃又没有真正打你,你就别往心里去。别搭理他们……死胃打桌子,疼的是他的手。如果把桌子弄坏了,还得让他赔!是不是?”
“可是,他们太烦了!”
“是很烦。那是他们故意逗你的,如果你快速离开,不搭理他们,他们一会儿就不打桌子了。”
“那好吧。”小奇说完就跑掉了。
我突然想起,我在初中时,我们男生也热衷玩一个游戏,就是“踩影子头”。在阳光下,一人去踩另一人的头的“影子”,另一人为了避免被踩就跑,前一人就在后面追。当然,前一人也可能被其他人踩自己的“影子头”。于是,校园里,你追我赶,彼此混战,笑语喧天。
这两个故事中所用的手段,就是“意”,我先假设某物是你,或者是你的一部分,然后施虐,你好像会真的受了伤害。
汉武帝时期发生的巫蛊事件,也用的是同样的法子。你要恨什么人,就用桐木刻个人偶并写上他的名字,然后埋入地下。
民间流传的“扎小人”也与此同类。
“意”不仅用在发泄仇恨上,还应用在其他方方面面。
在汉字的造字法中,有一种叫“会意字”。即用两个现成的汉字,或左右,或上下,或内外拼合起来,新造出一个字。例如:明、尖、间。这种造字法比较简便,而且盘活了旧字。这是中国古人脑洞大开的表现之一。缺点是,表意可能不明。比如“兵”字,上为“斤”,一种武器,下为双手,你说整字是啥意思?是“武器”吗?是“士兵”吗?是“威严”吗?
汉语语法也有“意”的特点。张学君老师在其大作《语文指津》中说到:“王力先生将西洋语的特点称为'形合’,汉语的特点称为'意合’。两种语言,各有所长:如用于学术研究,英语的准确性诚为汉语所不能及;如用于文学写作,汉语的传神性则为英语所不能及。著名翻译家孙家晋说过,西文像树上分出枝丫,中文如铜钱串在一起。盖树枝分杈,结构清晰可见,语言外形带走了读者的部分注意力;而铜钱成串,则只见铜钱不见线,其逻辑线索隐藏在句子背后,读者的注意力直接落在语言上。”
中国的诗词讲究“意象”。所谓“意象”,已经不是现实生活中的客观事物了,而是带上了作者浓郁的主观情感。“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你用这句给外国人讲悲凉,这比较困难。当然对中国人讲不是难事,因为我们从小就玩这个。既然是主观情感,那就难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或者虽然言传,也意会不得,具有不确定性。所以有些诗你这么理解也可以,那么理解也可以,学者称此现象为“诗无达诂”。
中国的文学手法有“象征”、“托物言志”,也极大地发挥了“意”的功效。一篇《爱莲说》,如果你只看到“莲”你就输了。文人跟你讲松树的风格,你以为是在跟你如何种树,说明你太天真了。
中国传统绘画追求神似,追求“意”胜,和西方的绘画追求纤毫毕现的形似有很大的不同。沈括的著名诊断:“余家所藏摩诘画《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雪中芭蕉”从事理上看不能成立,但不妨碍中国画家把它们一并入画。
中医故事里,也有一个把“医者,意也”发挥到极致的例子,故事的主人公是清代名医叶天士。一天,一个妇人难产,别的医生已经开好了药方。她的丈夫拿着处方来问叶天士,叶天士在处方上加一片梧桐叶做引子,婴儿立刻就产下来了。后来有人也仿效叶天士在催产方上加梧桐叶。叶天士笑着说:“以前我用梧桐叶,是因为刚好碰到立秋的时节,现在不是秋天,用了有什么益处呢?”
2015年我学习烘焙,书上说某物多少克某物多少克,清清楚楚。而且有的方子还叮嘱一句:“严格按照此方配比,不得增减。”你再看中国菜谱,某物使用多少某物使用多少,绝大部分是“适量”!——葱适量,姜适量,辣椒适量,盐适量……“适量”是多少量?你看着办!
在行政词汇上有个“有关部门”。“有关部门”是个什么部门?都包括哪些部门?——你猜!
中国人的口头禅是“差不多”、“还行”、“凑合”……
有次我路过一二年级小孩的班车侯车点,看小孩在那儿摆了一溜儿砖头瓦块,一开始还心想他们在玩什么新鲜玩意儿呢?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在排队。那一砖一瓦都是活生生的具体的一个一个的张三李四的代表!我们的小孩打小就会“象征”。
“意思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