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文坛]石立昌的散文《国富表叔》
国富表叔
大前年,细菊婶娘因患肺肿瘤离开了人世。我拖着病躯,赶到南山岩下的谷正湾马岭住地。在家乡,逝者为大。一个人离开了人世,后人及亲族会尽心尽力料理逝者的身后事。这既是传统习俗,也是生者应尽的一份责任。
我不能多受劳累,提早一天来到了马岭。亲房的兄弟妯娌都忙着准备葬礼事宜,去亲戚家报信,搬桌椅用具,洗菜切菜,逝者入棺守丧……我成为被照顾的对象,大家什么也没让我做,我就坐在婶娘的棺木旁守丧。杏群妹要给婶娘做祭,托我代她写祭文。这是力所能及的,我到春莲婆家一个安静的房间坐了片刻,思考了一下。婶娘的一些往事,她对杏群妹姊妹几个的关心、疼爱的情景在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浮现,写着写着,自已眼眶就湿润了,泪不停地涌出来,以至悲泣。
在葬礼这天,碰到了国富表叔。国富表叔是艾家村人,是新年姑姑婆家的大哥。在王英一带,他算得上是一个传奇人物。
这次看到的国富表叔虽已七十有余,但身体硬朗,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他与我坐在一条凳上闲谈,原先在镇上工作的聿针哥走来与他打招呼,说:“你这名人来了。”
国富表叔笑了笑,算是回答。
我问他说:“表叔,你是怎么成名人的?”
其实,我是明知故问。我是想国富表叔将他的传奇往事详细的给我讲讲。
我上小学时,有一次从通山经黄沙、梅田回王英,曾在艾家住过一个晚上,那时与国富表叔一起吃过一餐饭。再次见面是二十多年后,那是二0一七年四月,他近九旬的老母亲去世,我与则福叔等一道去参加老伯婆的葬礼。也是在这个葬礼上,我听到了有关国富表叔的故事。
讲故事的是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讲得不怎么完全,也不连贯。但我已接受了基本的信息。国富表叔在王英的名气大,是因为“计划生育”。用当时的话说,他就是电视小品中所说的“超生游击队员”,用乡领导的话说他就是个“超生钉子户”。
国富表叔没读什么书,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艾家村在王英库区的西部,水库涨水季节,库水就淹到了那里,王英水库对艾家村有一点影响,不过,他们村还有一些水田可以耕种,山地则没有什么损失。
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计划生育抓得紧,偏僻的山村也不例外。国富表叔新婚后一连生了两个女儿,他不甘心,家里又困难,夫妻便闹些矛盾。那个表婶我小时候到艾家那次见过,是挺好的一个人,因连生两个女儿,以及日常的矛盾,最后离开了国富表叔。离开的具体原因我也没细问。
山乡的农民,把传宗接代看得比天还大。国富表叔就是这样的人。他后来又找了妻子,又是一连生了几个女儿。乡、村干部上门做工作,惩罚他,罚款,没钱就赶他养的猪,搬家里稍微值点钱的家具,甚至以拆屋下瓦威胁他。他还是极力抵抗,以至带着表婶外出躲藏。据说,有一次乡里将他抓去做结扎(绝育)手术,他在手术中也很不老实,以至医生做的结扎手术没有成功。他躲到外地打游击,在生了五六个女儿之后竟生下了他久久盼望的儿子。这时,他才志得意满地回到家中,自由自在的过着他辛劳的日子。
生养这么多子女,生存压力肯定是大的。我在县城工作,好坏每月有一份工资,当我超生二胎受处理后,日子过得相当艰难,每每下班后或休息日还要去踩三轮车、拉煤、下货车,挣点微薄的收入补贴家用。我真不知道国富表叔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不知道他夫妻两受了多少罪,孩子们又跟着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饿。
我这时便想起他的大女儿,我好像见过那个表妹多次。那时国富表叔到外地躲着生小孩,他大女儿就跟新年姑姑一起生活。新年姑姑到马岭去时也带着她。她那时小,后来长大了些跟杏群妹玩得好,有时跟杏群妹一起到马岭玩。不知她读初中没有,反正她是小小年纪就去广东打工了的。国富表叔几个大一些的女儿都跟老大一样,从小就承受着生存的压力。
那年代,超生是得不到政策关照的。儿多父母苦,孩子也跟着受苦。但在国富表叔的表情中看不出来,也许是他受苦受累惯了,再苦再累他都感觉不到。
这次,国富表叔应我的要求,简单谈了谈他当年的“游击生涯”:
俺是生活在农村的人,又没文化,生活在农村不比你们有工作单位的,光生女儿,女儿长大出嫁了,家里没小孩了,我老了怎么办?再一个,祖宗传到我这一代多不容易,我不能没有儿子,没儿子祖宗的坟都没人管。还好,老天保佑我,终于送给我儿子了。
我也不是说计划生育政策不好。可我心里就是过不去这个坎。那时计划生育抓得真紧,动不动就有人上门,女人要按时去做妇科检查,不是给人查病,是检查上环没有,结扎成功没有,怀孕没有。发现违犯政策怀孕的就要拉去坠胎,超生的处罚很重。我反正是破罐子破摔,屋是土巴屋,你要拆就拆,反正是穷,再穷一些也还是穷。你说是吧!
你说在外面怎么躲?其实不好躲的,要想方设法躲。说起来也是政策好,不是碰到好政策,我还真是没法躲。这政策好就好在人是自由的,在城里打工不好躲,农村的田地都分到各家各户了,不少人外出做生意、打工,家里田地没人种,这就是好事。我们当地计划生育抓得太紧,没法子,我就只好带着老伴到外面去包田种。外地的人都蛮好的,看到我是个老实人,都对我们好。
我也用了脑筋的。我在家里一般不对别人说自家到那里去的,只有最亲的嘴紧的才知道我的去向。我到一个地方都得改姓,那个地方姓王的多,我就说我是姓王;那个地方姓李的多,我就说自已姓李……这样扯起来显得亲,农村人都讲情义,论家门。遇到什么难事,当地人还会出手帮忙的。
那些年,我跑了好几个地方,在咸宁那边呆了几个地方,在武昌那边也呆了几个地方。有时要换地方,主要是怕我们这边的干部找去了。万一被他们找到,吃的苦就白吃了。
那些年跑路很苦的哟。为了省钱,那时也确实没有钱,每次换地方都是肩挑背扛自家走,舍不得搭车的。干活也是苦,在一个生疏的地方种田地,农具、耕牛都要借别人的,别人对你好,你得先对别人好,要晓得答谢帮助我的人。这样做,自家就要多吃亏,多受累。唉,那些年,要说起来,我的运气是真好,碰到的好人多。
乡村的人也不能说他们坏,他们要是真的放不过我,我哪跑得了。听说,那时有的地方把要超生的人的亲人抓去关起来,有的地方还惹出人命了。
现在好了,几个子女都成家了,日子都过得都不错。
国富表叔不善言谈,他的这些故事,是我慢慢询问,他才像挤牙膏似的慢慢挤出来的。他的故事像他本人一样平平常常,在别人说起来像是传奇的事,在他的嘴里吐出来,平平谈谈,一点奇传色彩都没有。
与国富表叔一别又是两年有余,听说新年姑姑从武汉回到王英艾家建了房,与姑爷一直住在老家。处在王英水库尾部的艾家村前面是清澈的小河,村子在南北两山的谷地,风景旖旎,空气清鲜,是居家安生的好地方。
姑爷退休回乡养老,国富表叔与他一起兄弟互相关照,日子一定是过得逍遥开心的吧。
前日碰到聿枝哥。聿枝哥跟我谈起他在王英医院当医生时给国富表叔做结扎手术失败一事,说县计划生育执法队把他拉去关了几日几夜,审问,逼供。后来查出他并没成心,确实是事出有因,且在场的也不是他一个人,才放了他。这又勾起了我对家乡的怀顾,也就想起了国富表叔这个当年因超生而出名的当地名人。
我想,没读多少书对国富表叔是好事。我在超生受处理、挤压之时,时常忧郁难解,不能自拔。与我相比,国富表叔离开家园,颠沛于异乡,耕田种地,遭遇了多少艰难?忍受了多少委屈?这恐怕只有他自己在知道,常人有谁能理解呢。
计划生育,是那个时期的国策。在执行这个政策的过程中,有一部分人是承受了痛苦的。曾记得通山县有一个计生干部在工作中被一个农民用挖锄挖死,造成巨大悲剧。国富表叔用躲的方法,打游击生小孩,虽然历尽艰辛,但毕竟对社会对他人无伤害,以自已的磨难达成了良好心愿,国富表叔真是个智者,他确实配得上“王英名人”这个称号。
愿国富表叔与他的子女们过得越来越好,愿国富表叔在家乡的青山绿水间健康快乐!
2021.5.11~13日
石立昌,阳新县人。喜欢诗歌、散文,作品曾见于《湖北日报》《冶金报》《战旗报》《中国有色金属报》《咸宁报》《黄石日报》《诗中国》等多种报刊。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