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
【笔者按】:
某种意义上而言,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我也知,岛上繁茂或荒芜,笔底文字难以写尽万分之一。
尽管如此,我还是怀着满腔的热,奋力敲打起了键盘,用这些粗糙的、稚嫩的、笨拙的文字,一一勾画这些人的面貌,既是关照他人,也是内省自己。韶光易逝,记忆易陨,那就让这些文字,成为最好的纪念吧。
喜欢美影《怦然心动》里面的那句经典台词:
Some of us get dipped in flat, some in satin, some in gloss.... But every once in a while you find someone who's iridescent, and when you do, nothing will ever compare.
有些人浅薄,有些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但是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绚丽的人,他让你觉得你以前遇到过的所有人都只是浮云。
于我而言,这个集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彩虹般绚丽的人。所以你们将会看到,以后每期的封面图,会按照彩虹“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底色轮番出现。今天是红色。
接下来,到2018年12月31号前,初步计划每天或隔天、隔两天,晚上十点半定时更新。希望自己最终写成一百个人的故事,也许有些篇目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甚至算不上震撼人心的故事。但是,我向我的读者保证,这里面的,都是我想用心写下的活生生的人。而大多数的我们,又何尝不是平常的呢。
他们平常,但他们有血有肉。
他们是独立的她与他,也是你,也是我。
这个集子,将成为我耗费很多心力和时间的存在。它存在的意义,就是我希望在年末前,用文字的仪式感,跋涉过100个人的人生。
谢谢你登岛来看。转发是对写作者最好的肯定和鼓励。
这是第一篇。⬇
全文2969字,阅读时间约10分钟。
西西撑伞出现在小巷尽头的时候,白T恤黑色烟管裤,被雨淋湿的刘海在额头两侧扭成几股C型小圈。我望向她红肿的眼,昏黄的灯火下,里面有汪汪的泪痕。
“你哭了?”
她并不回答,只低了头,目光闪躲,偏过身大步往前走,风里传来她的声音:“你家住哪呀?”
“喏,前面拐角的巷子就是了。”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并肩走在坑坑洼洼的黑暗里,入夜的菜市场卸了喧嚣和鼎沸,只有三三两两的摊户,懒懒散散地在彩条塑胶伞下收着泡沫箱。我偏过头看着西西,看着她小巧尖利的下巴,她圆鼓鼓的苹果肌,她笑起来弯成一道彩虹的眼睛,她扭成圏湿漉漉的刘海,突然很悲伤。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我想象着,清早跑到中大码头坐一个多小时船上班的她,一天忙碌,在华灯初上时错过最后一班船票,挤上拥堵的地铁。
个头小小的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穿过弯弯曲曲的隧道,挤过汹涌嘈杂的人群,走过待了两年的校道,一路缅怀无忧无虑的读书岁月,最后终于疲惫地回到校外的出租房。
她发朋友圈,想起大学的室友,忧伤地写:为什么人生的路总是要一个人走,说着有时间再见,以为余生那么长,总能常相见,但有的人,到现在快一年了,也没有见过一面。能做的也只有痛苦着去怀念和追忆。
人一旦开始跌入回忆的漩涡,便很难自拔。追忆过往,很大程度上意味着对现状的不满。
我的心颤起来,无言的陪伴也好,沉默的倾听也好,人是群居动物,需要人陪。西西啊,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我在我妈这边,你要不要出来说说话?我愿意听你说。过来吃饭?”我字斟句酌。
屏幕上的回复雀跃迅速:好啊好啊。
我给她盛饭,拧开辣酱的塑料盖子,看着她从里面舀出一大团暗红色,细细地涂在碗中的白里,筷子搅动,红与白混合。她咂着嘴笑起来:“好吃,我还要吃。”
一旁的母亲眯起眼:“咦,感觉今天见你不像上周看到的那样子呢。”
西西又笑起来:“哈哈哈,是吗?”她的牙齿白白的、细细的,双眼皮褶皱因为红肿而变得愈发分明。
想起和她的初见,也是这样细细软软的笑,在小北门外的木桶饭小店,点餐时我和母亲跟老板说着湖南话,邻桌的她放下手中的书,嘻嘻地凑过来:“咦,你们是常德的?我也是耶。”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何况还是校友。
于是我夹起几块刚端上来的田鸡,她毫不忸怩地递过碗来,大大方方地说谢谢。
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我们会是说得上话的人。
具体缘由说不清,许是亲切的乡音,许是她大大咧咧的性格,许是她吃饭时都在看的那本书。
嗯,在那一瞬,我突然有种,志同道合的错觉。
又翻了下我们的微信聊天记录,成为好友的那一天,是2018/06/01,距今不到两周。
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有多奇妙:四年同校,从未相识,直到她毕业一年,在校外租了房子,开始朝九晚五心力交瘁的工作;直到我稀里糊涂,保研留了校园,开始时而欢欣时而迷惘的读研。
而人与人之间的交心,又有多诡秘:有些人你也许朝夕相处,却话不投机半句多,处处客套顾忌,繁文缛节;有些人你初次见面就可以无话不谈,二次见面就可以珠江夜跑,畅聊人生,三次见面就可以盘着腿坐在床上吃便饭。
嗯,算来我们见面的次数,截止到这一刻,不过三次。
那晚木桶饭小店初遇,我送别了母亲,和西西一起往学校走,我回宿舍,她回北门外的出租屋。
我们沿着校园走,她一路说着公司里的事,滔滔不绝。我惊讶地想:这小小的身量,怎么容得下那么多的话。
不停地说,不停地说,就像春夜里绵延不断的雨。
“哎,我算是第一次遇到,比我还能说的人了,你上班时话也这么多吗?”
她捂着嘴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才不是呢,我平常很高冷的。”
她这句让我觉得可惧,职场到底是怎样的呢,究竟是怎样的压抑,以致积攒了这么多话,逮到我便整箱整箱地倾倒个满怀?
而这种信任和亲昵,又让我觉得惊惶。
信任,是这世上最高贵的赠予。
第二次见,是我约她夜跑——我知她素来是夜跑的。
“多跑步,皮肤会变好哦~”她扬起亮晶晶的脸,往前方的灯火冲去。
“我喜欢你粉色的运动鞋,颜色真好看!”我跟上去,赞美她的鞋子。
“唔,我以前不喜欢粉色的,现在开始喜欢这种少女心的颜色了,估计是老了。”她偏头,唇角扬起来。
“是啊,不是有话说了,女生一旦产生红颜易逝的危机感,表现之一便是拼命去抓青春的尾巴。哎呀,我们都老啦。”我也勾起嘴角,望向桥上的灯。
“而且还都没男朋友呢哈哈哈”她坏笑着,像离弦的箭,笔直地向对岸射去。
那晚我们跑了十公里,从中大北门到天河IFC,她跟我说起家里读初中的弟弟,说起对前程的惶惑,说起毕业这一年的艰辛。
“广州总给我一种无望的感觉,嗯,近乎绝望的无望。我有时在想,像我这样,一个月存三千,存五千,存八千,又有什么区别呢,总归是买不起房。”她眼里的光突然暗了。
除了咿咿呀呀点头称是,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因为她的话,触动了我心底最深处的那根弦。
藏匿了很久的不安感,伪装了很久的期待和憧憬,漠视了很久的野心和欲望,在那一刻,喷薄而出。
我无法言语。
这些年,和母亲从一座城辗转到另一座城,求医、升学、生活,不过是从一间房到另一间房。
一楼的,二楼的,三楼的,木质的,石板的,钢筋混凝土的……
老家之外,哪里不是租房。我甚至记不清,到底换过多少房子,三十次?四十次?数算不清,惊人的数字,难过的回忆。
我说过,房子也许是租来的,但生活不是。
可是啊,房子确实是租来的呢。
于是,不安,在成长的血管里密密麻麻地盖了一层又一层。
西西的话,突然就揭开了那最上的一层。
我们都是经由高考,从小县城来到大城市的女孩子,对大城市的认知,多了许多都市女孩难以理解的不安。租来的房子,永远担心房东涨房租、管辖你屋门口的摆设、突然撕毁租约撵你走人。
战战兢兢,慌慌张张。
和拜金无关,和物质无关,也许,很多流浪异乡的我们,没有自己的房子,永远都觉得只是浮萍。
可是,有了房子又如何呢?家不是房子,爱也不住在写了你名字的房产证里。
可是,人生又有多少领悟,不是在经历过后才会拥有呢。没有拥有过的人,为什么要首先就掐灭希望的火?
可是……
人生怎么这么多的“可是”?别说可是,路还长,风景正好。慢慢来。
所以我挺反感那些“你瞎做什么买房的梦”的论调,你不是她,为什么不允许她做梦?谁不是从无到有的呢。
我们在羊城琉璃的灯火里沉默,良久,我望着那些光,闷闷地说:“我挺爱广州的,没有房子又怎么样呢,她一样给我归属感。只是,我还是希望我的孩子,以后能够吃猪肠粉喝艇仔粥说一口流利的粤语长大。”
“我对广州啊,还真没有你这样的感觉。”西西踢走脚下的小石子,低头看鞋。
“那你为什么还是选择留下来呢?为什么不回湖南呢?”
“为了我的后代。为了Ta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拥抱更大的可能性。”她抬起头,脱口而出,望向我的眼睛,亮亮的,像冬夜里生出的一小簇火。
我“啊”了一声,不知道回什么。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要不是为了我的后代,我现阶段的烦恼,起码减少60%”
“咿呀呀,西西你知不知道,这句让你在我心中的形象,瞬间由死海升至了珠穆朗玛峰!”她刚说完,我就拍着手嚷起来。
她“哈哈哈”地弓腰捂住肚子,脊梁微微颤动。
第三次见,是昨晚她坐在我给母亲租的小房间里,自己在出租屋里哭完以后红着眼往嘴里扒饭。
我指给她看我放在墙边的巨大向日葵,问她作何感想。
她的杏眼鼓起来,“没什么感想呀”。
“啊?怎么会?难道不会心情变好的吗?”
她端着碗靠过来,嘻嘻地笑:“我看到你心情会比较好。” 遂又说起才买的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流年》的全套精装版,我问她,那么厚,怎么看得下去哇。
她垂下眼,语气轻得像羽毛拂过:“我倒觉得,看不下去的人是幸福的人,因为看得懂的人,一定经历过很大的伤痛。”
我一下语怔,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世间的很多种懂得,很多种心痛,很多种悲凉,非得要经历后才有代入感。针不扎在你身上,你怎么知道疼。
我问她,为什么要叫西西呢——她的真名没有西字,只是微信昵称。
“本来啊,我叫蓁蓁的,取自《诗经》里的那句'其叶蓁蓁’(音 同 '珍’),但是好多人都读成秦秦,我又不好意思老是纠正别人,显得我拽文似的。我喜欢叠音词,又喜欢吃西瓜,所以我想啊,那我就叫西西吧。”
——她说这段自白的时候,扬起头挑起眉毛,像个孩子炫耀她新买的棒棒糖。
“啊,那从今以后,我就叫'东东’吧,东东,西西,多好!”我说。
她把筷子夹在左手拇指和碗的缝隙,抽出右手轻轻打我盘坐在床上的小腿,我往后一仰,和她一起哈哈哈地笑。
想起那首《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艳如桃花,照眼欲明,蓁蓁也好,西西也罢,说的不就是她么。
明媚、生动、真实、有趣。
大学毕业后,挣扎在这座琉璃城市的异乡年轻男女,谁不是哭着笑着趟过每一个雨夜,继而期待下一个天明。
我也是西西。或者,你也是西西。
再等待一下,再坚持一下,面包会有的,玫瑰也会有的,都会有的,你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