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溪》唐·张旭

中国古代的文人往往是多面手。顾虎头是画绝,文绝,痴绝;王摩诘是诗、画双绝,兼善音律;苏轼则是诗、书、画三绝,这样的例子历代都有。但是,若说整个大唐时代的“三绝”,那就要算到“李白诗歌”“裴旻剑舞”和“张旭草书”,这三门绝技,代表了大唐的精神高度。这三位高手,其实也是多面手,比如张旭,不仅擅长草书,写诗也颇具画意,清新脱俗。

桃花溪

张旭

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

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

1、隐隐:隐约不分明。

2、石矶:水中积石或水边突出的岩石、石堆。

3、尽日:整天,整日。

4、洞:指《桃花源记》中武陵渔人找到的洞口。

桃花最重要的象征意义是美人、青春、生命,所以才会有“人面桃花相映红”。但是,桃花不仅有这一个象征义,在古代,它还有另外一个重要象征义,就是隐逸,而这个象征义,是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开始的:“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捕鱼人怀着好奇心去寻找桃林的尽头,结果发现了一个纯美的世界。在那里,土地平旷,屋舍俨然;在那里,黄发垂髫,怡然自乐;在那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这个世界,以后就被人叫作桃花源,大概相当于中国版的乌托邦。

陶渊明创造了这么一个令人神往的世外桃源,从那之后,桃花源就成为中国文学创作的一个母题,张旭的这首《桃花溪》其实是《桃花源记》的诗歌版。根据一个母题进行不同文体的再创作,这有点儿像现在的作文改写吧?把记叙文改成议论文,把说明文改成记叙文,等等。那我们就看看,张旭怎么把一篇几百字的散文改写成一首二十八字的七言绝句。

先看第一句“隐隐飞桥隔野烟”。这一看就是一个远景镜头。诗人此刻在哪儿?他应该就像当年的捕鱼人一样,走到了一个山谷。山峦雄伟,溪谷幽深。向里面远远望去,只见云雾缭绕,一座长桥若隐若现,好像在凌空飞腾,这是一个多么神秘的所在呀。而且,静止的长桥和流动的云烟相映成趣。本来,若以长桥做参照物,当然会看见云烟飞舞;但是,诗人眼前笼罩的是轻云薄雾,长桥还在远处,若是把云烟当作参照物,就好像看见长桥飞动。这真是亦真亦幻,恍若神仙世界。烟霞本来就是神仙世界的标配,头一句诗,就已经点染出了桃花溪的仙气。光有仙气还不够,这句诗还有画意。飞雾、长桥,还有背后的幽谷、高山,多像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但是,中国的山水画很少有纯正的山水,山水之外,还必须得有人的活动。就像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一定要有一队商旅一样,诗人用文字勾勒的这幅山水画,也一定要有人,才能让这幅画活起来。人在哪里呢?

第二句“石矶西畔问渔船”。这是从远景拉回近景了。远处云霞缥缈,近处则是溪水潺潺。飞溅的溪水中露出了嶙峋的大石头,一艘小渔船就泊在石矶西畔。有小渔船,自然就有打鱼人。诗人沉浸在之前那种亦真亦幻的情境中,猛然看见打鱼人,一定会把他当成当年误入桃花源的渔夫吧。既然有了这种恍惚感,那“问”字也就脱口而出了。而这“问”字一出,实际上,画里除了渔夫,又多了一个人。谁呀?诗人自己。诗人本来是在看山水,看渔船。山水也罢,渔船也罢,对他而言都是客体。但他内心一动,开口一问,就把自己也放进画里来了,而且,还成了画的主体;这首诗,也就从纯粹风景的描述,进入诗人的心灵世界了,这就是所谓“情景交融”。那诗人到底要问什么呢?

看下两句:“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从画面的角度来讲,这其实是从全景到了细节,到了眼前了。诗人眼前,就是清澈的溪水,溪水上桃花片片,随波逐流,流出山谷,流向人间。这很像刘慎虚写的“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但是,因为有了“石矶西畔问渔船”做铺垫,诗人的心情当然和刘慎虚不同,接下来的内容也就不同了。诗人还惦记着桃花源,他觉得,这水中的片片飞红,一定就是桃花源里的缤纷落英,沿着这溪水,一定能走进那个世外桃源。既然如此,问题也就出来了:这桃花整天随着流水漂向红尘,却不知那红尘之外的桃源洞口,究竟在这清清溪水的哪一边?这轻飘飘的一问,背后是诗人的几许神往啊。

诗人当然知道,此山非彼山,此水非彼水,此渔夫非彼渔夫,此桃花溪也非彼桃花源。这样想来,诗人应该不会真的问渔夫什么问题吧。所以,他这一问看似是实的,其实又是虚的。但是,通过他这一问我们也知道了,在内心深处,诗人多么希望,真的能有那样一个世外桃源啊。所以,问题虽然是虚的,但情感又是实的,整首诗就笼罩在虚虚实实之间,显得特别缥缈、空灵。好像一幅水墨山水画,让人见之忘俗,甚至生出悠然出尘之想。

回到开头说的文章改写这个主题。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是一篇散文,有将近四百字。而《桃花溪》是一首七言绝句,只有二十八字。蘅塘退士在《唐诗三百首》中说,这四句诗就相当于一篇《桃花源记》。到底相当不相当呢?这不好说。但是要知道,不同的文体有不同的妙处。散文的妙处是什么?叙事清楚,头尾连贯。我们写历史人物的传记,就必须用散文体。那绝句的好处是什么?凝练隽永,余韵悠长。有画意,甚至有禅意。比如这首《桃花溪》。

什么人能写出如此清淡出尘的诗呢?这就得说到它的作者——草圣张旭了。张旭是书法家,在唐朝,他的草书和李白的诗歌、裴旻的剑舞合称三绝,都是洒落飘逸,有龙凤之姿。草书一绝还不够,张旭喝酒也是一绝,和李白有得一拼。杜甫有一组《饮中八仙歌》,所谓“饮中八仙”,不仅有李白,还有张旭。杜甫说:“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李白要喝一斗酒才会“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而张旭呢?三杯之后,就要脱帽露顶了。这在当时可不得了。要知道,唐朝成年人束发戴冠,那是基本的礼貌,就相当于现代人必须得穿上衣服,不能打赤膊。但是,张旭只要一喝醉,就要把冠摘下来,露出头发,哪怕在正式场合,在王公面前,也不以为意。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写字。据说,张旭一旦兴致来了,痛饮三杯之后,就会手舞足蹈,狂呼乱叫,甚至拿头发当毛笔,蘸了墨汁,尽情挥洒。大概只有这样,才能摆脱所有束缚,得到艺术上的自由吧。所以杜甫才说他“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这种狂放,不亚于李白的“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酒喝得豪迈,字也写得潇洒磊落,代表了狂草发展的极致。草书没到这个地步,还不叫狂草,一旦过了这个界限,那文字也就不能辨认,成了抽象的点泼绘画了。

那有没有人会觉得张旭的人、张旭的字和张旭的诗不符啊?李白行为潇洒,所以作诗也豪放,这是相辅相成。而张旭呢?行为如此潇洒,写字如此狂放,为什么写诗却如此清淡空灵?其实,张旭的字和张旭的诗,有一个内在统一,那就是逸,飘逸的逸。他的心飘在天上,表现为诗,是烟霞气象,飘然出尘;表现为字,则是俊逸流畅,从天而降;如果表现为画呢?那一定是淡墨山水,满纸云烟吧。换句话说,李白狂的背后,是内心的雄,是牛到天上去,而张旭狂的背后,恰恰是内心的淡,是飘到天上去。所以这样的两个人,才能殊途同归,都自由自在,傲视王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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