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捷创作研究①|蔡玉洗：悲悯与关怀

原文首发于《开卷》杂志

本文研究重点：丁捷的小说集《如花如玉》第一版。

作者简介：蔡玉洗，文学博士、江苏现代文学学会副会长，著名出版人，曾任译林出版社社长。他打造的南京凤凰台饭店被称为中国最有文化气息的饭店。著有《中国文人的衣食住行》丛书、《凤凰台上》等。

《如花如玉》是丁捷先生最近在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小说集，说实在话，年轻时我爱读小说，工作后又在出版社编小说，还利用闲暇时间写了几篇小说。但时过境迁，岁月蹉跎，如今与小说隔绝已很久了，拿到丁捷的书之后我已没有昔日的那种阅读心情。人年轻时喜欢诗歌、小说这些文学样式，随着年龄的增长，会把阅读兴趣转移到散文和传记文学方面去，对过去的回忆淹没了未来的憧憬，经历的事多了，浪漫情调渐弱，对于诗歌、小说中反映的人物总觉得浮泛虚幻，而对于回忆录式的散文，传记则感到更贴近真实。以前，我只知道丁捷写诗，是个早慧的少年诗人，不知他还会写小说，这样便对他的小说有了阅读的兴致。在我的印象中，诗与小说是两种不同的文学门类，能将这两种都玩得转的作家并不多见。

有了兴致，我便开始阅读丁捷的小说，几篇读下来就有了继续读下去的感觉。他是位很有小说缘的作家，语言、人物、角度、对生活的理解，无处不透出小说家的灵气。平常的生活、琐屑的事件在他的笔下变得生动、鲜活，让读的人不感到枯燥，自然而然地与作品中的人物形成情感上的交融。我是个工作较为繁忙的人，多年来已经很少静下心把一本书从头读到尾，有时在夜深独处时，常自悔与文学的断交。丁捷的书我也无法一口气读完，常被繁乱的工作打断，但读了一篇或一段之后，等杂乱的事务处理完了，又总会不由自主地回到小说中来，情节中留下的悬念牵着我往下看，这也许就是丁捷小说的魅力。

丁捷的小说集共有十九篇、从大的方面分类∶一类是反映苏中一带特别是运河、里下河地区的农村农民生活，如《归宿》、《走不出鬼穗子亩》、《西河落，西河涨》、《如花如玉》等篇。这些小说历史跨度大，从抗日战争一直延续到现在，人物众多，有地主、乡绅、革命者、兵痞、村姑、渔民等，漫长的历史变迁，复杂多变的斗争，丰富多彩的生活编织成众多人物的活动舞台，呈现出各色人等性格中的真善美与假丑恶。这一类小说是丁捷创作中最具个性化的部分，他对故乡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饱含深情，历史人物、民俗风情的淳朴都在他的笔下涌动起来，不管是褒扬还是讽刺都渗透着作者的挚爱和希骥。二类是反映学校校园生活的作品，如《六月主题曲》、《红草霉之恋》、《春天》、《学院笔记（十篇）》等，其中有中学生活，也有大学生活，描写的对象有学生也有教师，有领导也有普通职工，这类作品集中代表了丁捷教育现状和知识分子特别是教师的态度，虽说其中不乏赞扬和同情，但更多是对知识人格多重弱点进行善意而略带讥讽地调侃，在知识分子的聪明、智慧、脆弱的性格中折射出知识分子心理的复杂，栩栩如生地刻画出知分子在多重矛盾纠葛中无所适从失去选择的无奈心态。这类小说丁捷写得活泼、轻松，语言机智，幽默俏皮，处处显出他对学校生活的稔熟和智慧，对人物心理观察的细致入微。三类是反映工业题材的小说，如《锁》、《现代诱惑症》。这类作品在丁捷现有的小说中所占篇幅最少，但份量最重。在诸多小说中我最烦看工业题材的小说，因为这类小说最难写。丁捷的两篇工业题材小说却写得视角独特，与众不同，令人读后久久难以忘却。《锁》写一个青年工人在精神和物质的双重贫困中迷失人性，心理扭曲，在一个雨夜中稀里糊涂伤人犯罪。《现代诱惑症》写一名技术人员对科学、工业文明的痴迷，对机器、技术的沉湎，对人的生活、家庭、婚姻的漠视，对工业污染的愚昧，最终导致了自己的毁灭。两篇小说的主人公都从人的本质异化为自身的对立物，最终导致了悲剧的结局。我知道丁捷先生曾在大企业工作过，对工厂企业的生活较为熟悉，但我没有想到他对工业、科学的发展给予人类生存带来的影响、对人性的完善所作的哲学层面上的思考会如此深刻。只要读过丁捷这两篇小说的人都会和我一样产生一种生的沉重感∶人类对高科技、对工业文明的不断追求，究竟为了什么，人活着，究竟又是为了什么，不由自主地对自身灵魂发出这样的叩问。

生活中人们喜欢看小说，作家喜欢写小说。喜欢看的人认为小说的生活和人性比普通存在的生活、人性更集中更精彩，这些我们从丁捷小说中已经看出来了。因为这一点，很多青年人对作家崇拜，认为作家与众不同，对日常生活，世间万物洞察秋毫，于普遍中见非凡，于平淡中见波澜，见凡夫俗子之未见，是一群特殊的人物。应该承认作家在对生活的理解比普通人高明，但高明在哪里?对这个问题，答案可能很多。有人会说，一定是个聪颖的人，不聪明，不会把生活中的人物写得那么灵动和神秘，对于这一点，我们当然赞成。作为一名作家肯定是个聪明智慧的人。但在生活中我们遇到的聪明人很多，有些不写小说的人比成就很大的作家要聪明得多，他们为什么没有成为作家呢?可见聪明的人要比作家的队伍大得多，聪明并不是成为一个作家的惟一条件。有人说，作家是一种阅历丰富，城府极深的人，他知道得比普通人多，知人阅世很有机心，他写出的小说才能给

阅历浅见识少的人一种博大厚重的感觉。细想起来，特别是写出好作品的小说家确实是生活经验丰富的人。但我们在生活中见过的世故人精何其多，他们的知识和阅历超过成就不小的作家，对社会对人生的见解也比一般作家要厚实得多，他们不但不会写小说，就是读小说也少有兴趣。可见阅历对于一个作家也不是惟一的条件。有人说，作家比普通人学习更用功，更刻苦，更有耐力和韧劲。要做一个好的作家不学习前人的优秀创作，不经过长期的文学积累是写不出好作品的。但我们在生活中遇到的刻苦人多得如江之鲰，很多人学问也大得很，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都知道，他们教学、究确实达到了学者的水平，他们中不少人也终生爱好创作，但并没有成为一名像鲁迅、钱钟书先生那样的学者作家。可见学问与刻苦也并非成为一名作家的惟一条件。还有人说，作家是语言的特殊工匠，不掌握小说的语言工具就像建筑工人不会使用砖头，盖不起高楼大厦。文学确实是一门语的艺术，诗有诗的语言，小说有小说的语言，要进文学的门坎可以说语言就是不可缺失的敲门砖。但我们也看到日常生活中语言的工匠数不胜数，有不少人很有语言表现力，写事状物生龙活现。但他笔下的人物是生活中人物的复制，就像普通泥瓦工一样永远垒同一类墙，盖同一类房。从这些分析中可以看出，作家是一类特殊的人群，综合素质要求高，上述的素质中的哪一条都必须具备，才能成就一名作家。以前有个盲人摸象的故事，各执一端就认为是事物的全部那是以偏概全，把各个部分融合成为一个整体才有意义，才能具象为一个作家。灵气、阅历、刻苦、语言这些素质与实际中存在的那个作家还不是一回事，作家不是各种素质的简单迭加、拼凑，而是一种整体的灵肉交融、贯穿血肉之躯的血脉，这血脉孕育中的神和气是一种作家先天与后天生成的异秉和天赋。看完丁捷的小说之后，我们已很清楚，他有当作家的素质，灵气、阅历、知识、语言都达到相当的素养，如果他能沿着创作的道路一以贯之地走下去，他会成为一名很好的作家。但具备作家的素养也就相应地带来很多种人生的机遇和选择。在世间的多种事情中，一个人要紧的就是素质。这东西就像树上的果子不熟的时候，又酸又涩，没人会去留意，一旦成熟就会人见人爱。作为果子是熬出了头，但想它念它的人也就多了。官场、商场、文场处处都有风景。丁捷才华横溢，年富力强，无数的人生景点微笑地悬在他充满青春律动的道路上，他停在哪一个景点上呢?就我个人的愿望来说，他不管停在哪一个景点上，都要以一种安然宁静的心境，过激情燃烧的生活。这里我特别强调'心境'与激情'，这两种原则看似对立，却又紧紧相联，对于一个具备作家素质的人尤为重要，一个人的心境被搅乱了，激情就变成了浮燥，做事很难形成拳头，才华很难聚焦燃烧。这一点我有较深的体会，说出来与丁捷共勉。

《如花如玉》第一版，2003年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收入丁捷长篇小说《如花如玉》第一稿和部分短篇小说。出版后曾进入当年新华书店畅销排行榜十强，半年获得加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