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祖访道
一日,宋太祖召吕余庆饮酒谈话。数盏杯酒一过,太祖屏退左右,从容问道:“卿读的书多,不知世上究竟有神仙没有?”余庆对道:“古人笔记小说中,多有神仙事迹记载,但正史之中,却是没有的。毕竟谁也没有见过。世上神道设教语多妄诞。臣以为仙人怕是没有的。”太祖默然。良久,又问道:“那么,一个人最长能活多久呢?”吕余庆道:“史载,活得最长的当属彭祖了,他活到八百岁。史书上又说,老聃也活得很长,总有三四百岁。这些记载是否属实,无可稽考。但如今世上,活了百余岁的人,所在都有,以臣想来,一个人只要保养得好,百把岁却是可以活的。”太祖神色渐活跃起来。问道:“那么,长寿亦有道么?”吕余庆对道:“世上盛传有呼吸养气、导引、服食灵丹灵药等长生之法。臣却不知底细。”太祖点头,道:“年前,朕曾召隐士杜若素询及此事,他告诉朕:‘治国莫若亲民,养生莫若寡欲’,这话很是有理,这些时来,朕努力寡欲素食,确觉康健了许多。”吕余庆道:“皇上说的是。”太祖道:“那么,卿亦知处士陈搏其人否?”吕余庆道:“臣虽不识其人,却听说他是唐朝出生,至今怕有百十岁了,天下都道他是活神仙。依臣看来,也不过是精于养气辟谷,养生有道的世外高人罢了,恐怕也不是什么活神仙。”太祖道:“他住在哪里?”余庆道:“听说他原住湖广武当山,如今搬到华山居住,是从不下山来的。”宋太祖道:“朕青年时,曾师事辛文悦,他正是陈搏弟子,朕对陈搏心仪已久,前托人寻访过,听说他有时也下山走走的。朕登极那年,他骑驴过华阴,得知朕做了皇帝,便大笑坠驴,鼓掌道:‘天下从此太平了!’这却不是世外人的言语呢!”吕余庆小心问道:“陛下询及此人,得非有意召见么?”太祖叹道:“朕近来颇觉身体大不如前,而北汉未灭,契丹虎视,为社稷计,愿求却病延年之方,卿能为我赴华山一行么?”吕余庆顿首领旨。次日,宋太祖率众自回汴京去了。吕余庆只带了一个随从,微服西行。也不惊官动府,谁也不知他竟是当朝宰相。
华山古称西岳,海拔一千九百九十七米,自来以雄险著称。“自古华山一条路”,吕余庆登山之日起个绝早,从玉泉院南登山,经过两道石门,过沙梦坪,十八盘,回心石,再过千尺幢,已走得两足酸痛,气也喘不过来了,只得坐在路旁石上暂息。这才猛地感到,一路来竟未遇见一个游人、一个樵夫。一阵山风吹来,虽则是夏天,却也吹得他一阵哆嗦。山涧沿路而下,潺潺有声,却衬得深山更是幽静。远望唯见林木蓊郁,不知山深几许。吕余庆不敢多歇,吃了点干粮,饮了几口泉水,扶了随从强打精神继续前行。先过老君犁沟,绕猢狲愁,过卧牛台,上天梯,再登苍龙岭,愈走愈高,愈走愈险,前面出现三条岔道,究竟陈搏住在何处?该走哪条道为是?心下踟蹰。见路旁石碑上刻着“金锁关”三字,他早打听过,知道离华山绝顶已不太远。此时天已擦黑,看出去,已不甚能辨山径,此时既无宿处,又无人询问,正心慌间,忽听得左边林木深处,依稀传出一阵琴声来,吕余庆大喜,循声寻去,只见倚山傍林,结下了四五间茅草屋,屋外围着一圈竹篱。篱上缠满了藤萝,篱内探出几树石榴花,茅屋中透出烛光。此时琴声已听得十分清楚,乃是《游仙曲》。令人听了,不觉意兴高远,尘意皆消。吕余庆随从上前叩门,只叩了几下,那琴声顿停,走出一个丫角小童来,隔门问道:“客官找谁?”吕余庆道:“我等是从汴京来的,入山只为寻访陈搏仙师,此刻天色晚了,便求一宿,还望主人勿却。”那小童嘻嘻笑道:“只这里便是陈搏山庄了,客官请进。”吕余庆大喜,当下忙拍去身上征尘,整理冠履衣衫,恭恭敬敬地随了小童,进入室内,小童自去内室通报去了。
此时,吕余庆定下心来,引目四望,见自己坐的地方是一间客厅,茅草屋顶,黄泥涂墙,桌椅件件都是竹子编就的。只壁上挂了一张山水画,画的正是华山,山径上一个牧童坐在牛背上吹着横笛,画上题了一首郭璞作的《太华颂》:“华岳灵峻,削成四方。爱有神女,是挹玉浆。其谁游之,龙驾云裳。”画上没有捧着玉浆的神女,也没有龙驾云裳的仙人,却有一股仙气,一股置身世外的清气,看那题跋,乃是“扶摇子书于大宋开宝元年”——扶摇子是陈搏的道号。这是吕余庆早知道的,他见书法飘逸,心中暗赞。正欣赏呢,却听得脚步声响,从内堂转出一个须眉皆白的老者来,朗声笑道:“京华贵客,委顾茅舍,无乃太屈尊乎?”吕余庆知是陈搏亲自出迎,忙起身见礼,即命随从呈上拜帖。陈搏细细看了,呵呵笑道:“吕相名动天下,今日识荆,果然不凡。此时谅必还未进餐。”便吩咐小童献茶,再去整顿饭菜。吕余庆细细打量陈搏,见他作道人打扮,面色红润,甚少皱纹,怎么也看不出已是百岁以上的人,况乃耳聪目明,举止轻捷,一身清气,真是有道之士,不禁肃然起敬。少停,小童端上菜饭来,不过是蕨薇、香菇、黄花、木耳等山蔬野味而已,却甚是洁净,味道也颇适口。陈搏陪着吕相主仆吃了一碗饭。重又分宾主坐下用茶。一只小猴儿跳进来,爬到陈搏肩上蹲下,目不转睛地瞧着吕余庆,陈搏笑道:“这畜生很少见有客来,觉得新奇呢!”吕余庆道:“想是道长平时宠得惯了,它如此亲热,竟无野性呢!”陈搏道:“也不是它无野性,只因我也是野人一个,和它一般,所以就亲近了。”吕余庆笑了一笑。陈搏便动问道:“吕相不在朝廷燮理朝政,千里迢迢来此荒山,不会只是为访胜寻幽吧?”吕余庆回头对侍从说:“取出来!”只见那侍从打开包袱,捧出一个黄布包来,递给吕余庆,吕余庆把它放在案上,三拜而后恭敬解开,只见里面是鹤裳两件,玉如意一柄,徽墨一盒,端砚一方,湖笔一盒,宣纸一令,《道德经》全卷,黄金一百两。陈搏掠了一眼,微笑道:“老朽山居,如何需用如此贵重礼物?”吕余庆道:“这是皇上着下官送来的,皇上久闻仙长清德,这些礼物,是皇上敬贤的一番心意。”陈搏道:“皇上日理万机,何等忙碌,竟推恩泽及我这山野匹夫,倒也难得。”说罢,呵呵而笑。吕余庆道:“皇上想请你鹤驾赴京一叙呢!不知仙长能应召不?”说罢,取出圣旨来,打算宣读。陈搏按住吕余庆双手,道:“且慢宣读圣旨,你看我这么老了,千里迢迢,怎生走得动呢?”余庆道:“这个,仙长却不需虑得,待下官明日下山,着轿子来抬你入京便了。”陈搏叹道:“不是老朽要故作清高,乃敢违了圣旨,更何况吕相亲自前来促行乎?再说,老朽也确实想见一见英主的德容,看看朝廷的一片新气象。只是老朽确实太也老了,百来岁的人了。这一路惊动官府,虚耗国库许多银子,于国于民一点用处也没有,于心何安?这些礼物嘛,大部老朽便收了,这些金子便请吕相带回去,老朽山居无用,再说无功也不敢受禄。”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老朽是前唐僖宗乾符三年生的(公元876年),生的那年便碰上了黄巢之乱,我便是在动乱中长大的,一天太平日子也未度过,也算是生不逢辰吧!三十一岁时,看到后梁朱温篡唐,从那以后,五代纷扰,干戈不休。我也曾满怀雄心,想拯亿民于水火之中;我也曾学了一身本事,想佐英主统一宇内。只是碰上的皇帝,个个都是图谋一己之私,鱼肉百姓,难道让我去做他们的帮凶么?这才隐居不出,著书立说,忽忽一辈子也就完了。现在,天下太平了,为了致太平,我一分力也未出,有什么脸去见皇上呢?”话意凄凉,意兴索然,吕余庆听了,不由得痴了。陈搏道:“请吕相为我善辞圣主,就说‘山野草民,无善可伐,无功可禄,不敢就征’也就是了。”
吕余庆失望,道:“这……这……恐怕不太好吧?这叫下官如何复旨呢?”陈搏道:“吕相既是为难,待我亲笔写奏书辞谢如何?”取过一张素笺,提笔写道:一片野心,已被白云留住。
九重仙诏,休教丹鹤衔来。
扶摇子书于大宋开宝十年初夏笔致飘逸苍劲,颇有出世之慨。
吕余庆知道陈搏实无出山之意,知道再劝也是无用。便婉转叩问服气养生之道。陈搏道:“山野之人养生之道,却是皇上无法学的。山人多的是清闲,少的是俗累;餐日月之精华,服风露之清气,素食寡欲,勤劳筋骨,是以比常人多活得几岁。只是这么做,只能独善其身,于世人没半点好处,便再活得一两百岁,又有什么用?自古以来,皇帝活得长的不多,一则太忙太累,太过忧虑,心计用得太多了,却是极伤元气的;二则奉养太厚,锦衣玉食,后宫佳丽无数,岂有不纵欲的?其实,皇帝该当依老子的话语做去,便活得长了。老子说:‘我无为而民自化;我无欲而民自正。’昔日黄帝、尧、舜享国永年,便是用的此道了。”吕余庆听了,佩服得五体投地,次日,辞了陈搏,回京复命去了。人晚年总想求得长生妙法,贤如宋太祖却也不能免此。
千峰先真 2011年1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