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明诗新解(9)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赭袍将军谣
[明]王廷相
万寿山前擂大鼓。赭袍将军号威武。三边健儿猛如虎。左提戈,右张弩。外廷言之赭袍怒。牙旗闪闪军门开。紫茸罩甲如云排。大同来。宣府来。
关于“赭袍将军号威武”
羊春秋先生《明诗三百首》:“赭袍将军:身着龙凤赭袍的将军,极言深受恩宠。此指江彬。彬宣府(今河北宣化县)人,狡黠强狠,善骑射,魁硕有力,深得武宗宠幸,与帝同卧起。尝导帝微行,夜入人家,索妇女,征女乐。提督十二团营,赞画机密军务,并督东厂锦云(按:据《明史·佞倖·江彬传》,当作‘锦衣’)官校办事。权力极大,作恶多端。世宗即位,磔彬于市。籍其家,得黄金七十柜,白金二千二百柜,其他珍宝不可数计。见《明史·佞倖传·江彬》。”(岳麓书社1994年版,第183页)
按:检《明史》卷三〇七《佞倖·江彬传》,彬并无“身着龙凤赭袍”事。故羊先生此注不可采信。
实则“赭袍”即赭黄色的长袍,是皇帝之御衣。
唐李濬《松窗杂录》:“中宗尝召宰相苏瓌、李峤子进见。二丞相子皆童年,上近抚于赭袍前,赐与甚厚。”
《旧五代史》卷一一〇《周书》一《太祖纪》:“军士登墙越屋而入,请帝(按:郭威)为天子。乱军山积,登阶匝陛,扶抱拥迫,或有裂黄旗以被帝体,以代赭袍。”
《资治通鉴》卷二七六《后唐纪·明宗圣德和武钦孝皇帝》中之上:“昭义节度使毛璋所为骄僭,时服赭袍。”元胡三省《注》:“赭袍,天子所服。”
宋孔平仲《谈苑》卷三:“寇准以员外郎奏事,直言触犯太宗,怒而起。准遽以手引赭袍,请上复御坐,亲决其事乃退。”
邵伯温《邵氏闻见录》卷七:“上(按:宋太祖)愈节俭,宫人不及二百,犹以为多。又宫殿内惟挂青布缘帘,绯绢帐、紫紬褥。御衣止赭袍以绫罗为之,其余皆用絁绢。”
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二〇〇:“太上皇帝(按:宋高宗)即日驾之德寿宫,上(按:宋孝宗)服赭袍、玉帯,步出祥曦殿门,冒雨掖辇以行。”
叶隆礼《契丹国志》卷一一《天祚皇帝》中:“既而王(按:耶律淳)出,李奭以赭袍被之,百官军民拜舞山呼。王惊泣,辞不获免,而即位,僭号天锡皇帝。”
宇文懋昭《大金国志》卷三四《服色》:“皇帝视朝,服纯纱幞头、窄袖赭袍。”
《辽史》卷二九《天祚皇帝纪》三:“处温(按:李处温)等请淳(按:耶律淳)受礼。淳方出,李奭持赭袍被之,令百官拜舞山呼。”
《金史》卷三《太宗纪》:“宗幹率诸弟以赭袍被体,置玺怀中。丙辰,即皇帝位。”皆是其例,可以参看。
如此,则“赭袍将军”等于说“穿皇袍的将军”。
这明显是指明武宗。
《明史》卷一六《武宗纪》:“正德……十二年……九月……壬辰……自称‘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
又曰:“十三年……九月……癸丑,敕曰:‘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亲统六师,肃清边境,特加封镇国公,岁支禄米五千石,吏部如敕奉行。’”
又曰:“十四年……二月……己丑,帝自加太师,谕礼部曰:‘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太师、镇国公朱寿将巡两畿、山东,祀神祈福,其具仪以闻。’”
因武宗自封“威武大将军”,故王廷相此诗说“赭袍将军号威武”。
关于对此诗的评价
羊春秋先生《明诗三百首》:“敢于把攻击的矛头,直指当时最高统治者及其鹰犬,说明诗人是刚肠疾恶、义胆包天的。这是我们民族的脊梁。《东泉诗话》说这首诗‘甚古质,与李空同《内教场歌》意致相同,李诗不明斥,《赭袍》尤极含蓄’。”(同上,第184页)
按:此诗矛头直指明武宗,却并未提及他的“鹰犬”如江彬之流。
又,我们没有证据说它写于武宗正德年间。甚至可以推断,它基本上不可能写于武宗正德年间。因为如此明目张胆地指斥当朝皇帝,是要掉脑袋的。诗人未必有这样的勇气。
笔者以为,它应是武宗死后的作品。
《明史》卷一七《世宗纪》一:“世宗钦天履道英毅圣神宣文广武洪仁大孝肃皇帝讳厚熜,宪宗孙也。父兴献王佑杬,国安陆,正德十四年薨。帝年十有三,以世子理国事。十六年三月辛酉,未除服,特命袭封。丙寅,武宗崩,无嗣。慈寿皇太后与大学士杨廷和定策,遣太监谷大用、韦彬、张锦,大学士梁储,定国公徐光祚,驸马都尉崔元,礼部尚书毛澄,以遗诏迎王于兴邸。夏四月……即皇帝位,以明年为嘉靖元年,大赦天下,恤录正德中言事罪废诸臣……五月……壬申,钱宁伏诛。六月戊子,江彬伏诛。”
武宗没有后嗣,继位者世宗是他的堂弟。
而世宗之所以能当上皇帝,也并不是武宗的意愿,而是他祖母慈寿皇太后与大学士杨廷和选择的结果。
因此,他对武宗不会有什么感情。
加之武宗在位时胡作非为,干了太多的荒唐事,大臣们早就不满了。故武宗刚死不久,他宠幸的佞臣便被处决,他罪废的忠臣得以恤录,政局为之一变。
在这样的形势下,写一两首诗来指斥指斥武宗,并没有多大的政治风险。
总之,说诗人王廷相颇有正义感,是可以的;但把他抬到“民族脊梁”的高度,似乎还不怎么恰当。
又,羊先生对所引《东泉诗话》(按,清马星翼撰)的理解有误,句读也不妥当。
“李诗不明斥,《赭袍》尤极含蓄”云云,应标点为“李诗不明斥‘赭袍’,尤极含蓄”。
李梦阳的《内教场歌》,见其《空同集》卷八,全文曰:“《内教场歌》者,李子纪时事而作者也。帝自将,练兵于内庭。‘雕弓豹鞬骑白马。大明门前马不下。径入内伐鼓,大同邪。宣府邪。将军者许邪。(一解)武臣不习威,奈彼四夷。西内树旗。皇介夜驰。鸣炮烈火,嗟嗟辛苦。(二解)”
《东泉诗话》的大意是说:王廷相的《赭袍将军谣》和李梦阳的《内教场歌》,意致相同。但李梦阳诗对皇帝只用暗讽,不予明斥,故比王廷相诗要含蓄得多。
如若按照羊先生的标点,则文意就变成称赞王廷相诗“尤极含蓄”,恰恰弄颠倒了。
王廷相此诗明说“赭袍将军号威武”,穿皇袍、号“威武大将军”的,除明武宗外,天下并无第二人,故其诗几乎是指名道姓了,哪有什么“含蓄”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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