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走越远的村庄

我一直以为,村庄始终在原地等着我有空回去看它,没料到,它竟然也会走。当我发现村庄会走的时候,我已经追不上它了。

要是多年前,我还背着小学生书包,在村庄的路上蹦跳,追赶兔子都不在话下,撵上晃着肩膀走路的村庄,是没有问题的。

可现在,即使坐着火车,我也赶不上它了,因为属于我的那个村庄,已经越走越远。

于是我只好到它经过的地方,寻找一些它的踪迹。

首先迈步走的是村庄里的树,带头的,恐怕是那株长在村子中央大约有几百年的皂荚树。

它站得高,当然望得最远。看着一茬茬的年轻人,沿着那条通往村外的小路走出去,它是不是也呆不住了?

奶奶却不愿离开这里的,她总是守在老皂角树下张望,昏花的老眼希望辨认出一个归来的熟悉身影。

记不清哪一次回去的,我发现村里这株老皂荚树不见了。它生长的地方留下一个不太显眼的土坑,几只鸡在忙着划动爪子低头刨食。

我怅然站在那个树坑边,想象着老树悄悄出走的样子。老树留下几条细树根,它大概忘记带走了,竟让我捧着它们发了半天呆。

接着走远的,还有崖沟边的几棵柿子树,村口的一排大榆树,河边的一大片杨树林。更不用提,我家对面的那三棵歪脖子杏树了。

柿子树把翠绿可爱的叶子,把精致的黄色柿子花,把一树红灯笼般悬挂枝头的柿子都带走了。

柿子树下的那块儿骆驼状的石头(小时候我曾骑着它穿越沙漠)还是老样子,不过它似乎变得矮多了。

大榆树也毫不客气,它这个大富翁(每到春天就挂着一身榆钱啊),也不想呆在村庄,于是就带着树上的三个鸟巢,带着留恋树梢的两朵白云,远走高飞了。

再说河边的杨树林,每天听着越来越瘦的小河的吟唱,也有些不甘寂寞。

本来,它发誓是要永远坚守在这里的,只要村庄不走,他就绝不动窝。

可是,你看现在,杨树林越来越稀疏了,简直不叫树林,而是十几棵散落在河边的伶仃的树了。

那些逃走的树,肯定是在夜里,偷偷溜出人们的视野,不知去向的。

这,怎能不让那些满怀希望来寻找童年记忆的人们,忍不住长吁短叹感慨一番呢?

一些树挪出了村庄,一些宅院荒芜了,那些被碾压脚踩了多年的小草,终于重获自己的地盘儿。

黄蒿和狗尾草在疯长,抓地龙和稗草、节节草,也不甘示弱。

野草的部队迅速占据了村庄的角角落落,连原先院子里人们常端碗吃饭坐的大青石,也被没膝的草抱在怀里据为己有了。

村庄的树既然已经出走,一些鸟也只好追随着它们去了。

那一行雁阵是再也不会飞临村庄了,它们在天空喜欢写出的“人”字和“一”字,大家再也不能仰头欣赏了。

还有乌鸦,这群被人类误解而讨厌的鸟,再也不会像一片云彩,哇哇叫着,飘临村庄的黄昏了。

燕子和麻雀倒一如既往,来去自如。即使村庄走远了,它们也毫不在意,因为它们的适应性很好啊。

瞧,连城里拥挤的大街小巷,车海人流的夹缝中,不是也活跃着它们的影子吗?

村子东头的那条小河,看杨树林渐行渐远,它也心动了。河水开始越来越小,接着慢慢干涸。

夏天散步回来路过这里的几头猪,自得其乐,就在淤泥里肆意翻滚着。可这样的享受,恐怕也持续不了多久。

河流走远了,它带走了童年里欢蹦乱跳的小鱼虾,石头缝里吐泡泡的小螃蟹,带走了满河绿莹莹的水草,还有奇形怪状颜色可爱的鹅卵石。

河边的菜地竟也跟着走了。那时候的河岸边,菜园里,满是青紫的茄子,火红的番茄,油绿的卷心菜,垂挂着长长丝蔓的豆角。

还有那条穿越村庄的大路,它也像小河一样越变越窄了。大路被野草的部队日夜挤压着,却没有新来的脚印加入进来给它抚慰。

所以呢,大路只好一点点退让,变成小路,慢慢退出了村庄。它把人们走过的痕迹全部交给野草保管。

野草啊,才懒得管这些闲事,竟把大路改造成表演它们春荣秋枯的大舞台。

村庄的老屋在等待了多年以后,也慢慢坍塌。房梁开始断裂,椽子开始朽坏,房顶上的弧形瓦片承受过无数的风吹日晒,终于可以一睹屋子里的风景了。

窗台,是小时候我常趴在这里张望,催生过无数神奇幻想的伟大瞭望窗,竟也被一张偌大的蜘蛛网占据。

而此刻,那只蜘蛛又躲在哪个角落,编织它的新梦呢?

村庄走远了,但村庄所在的地方,还是有一望无际的碧绿麦田,还是有一片苍翠竹林,还是有营造出一派宁静的柳树。

麦田上空,春天依然会有黄的、白的蝴蝶飞舞,竹林里依然会栖息成群的鸟雀,它们聒噪着,依然还会演奏一场一如当年的音乐会。

而柳树的枝丫和随风摇摆的柔条上,当然仍会回荡鸣蝉的一串串长吟和短歌。

我站在村庄所在的地方,望着远去的村庄,怀恋着那株百年的皂角树,怀恋秋天黄叶纷飞的杨树林,怀恋曾经飞过村庄的一行雁阵。

怀恋让天空一片喧哗的热闹鸦群,怀恋着那些消失的小路和陪伴童年时光的老屋……它们都随着村庄,渐行渐远了。

然而,凝望村庄远去的背影,我为什么要悲伤呢?尽管谁也总不免有丝丝缕缕的惆怅的。

因为,村庄里的人们追求着新的生活,村庄也在追求新的生活啊;村庄里的人们向前走,村庄也要不停走啊。

而那些姗姗走过的踪迹,那些无数苦辣酸甜的故事,都将在昼夜的行走中化作诗与歌,化作记忆中最柔情的音符,点点滴滴汇聚成天地间奔流不息的宇宙旋律。

- The End -

作者简介:潘红亮。笔名洛阳雁阵。就职于中国铁路郑州集团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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