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精选 【感谢那些树叶子】连载四 ‖ 《华中文学》 向善华

作者简介

向善华,土家族,湖南溆浦人,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湖南省作协会员,作品见于各级报刊杂志,载入多种选本和选刊,获吴伯箫散文奖、教师文学表彰奖、“啄木鸟”系列生态文学奖、怀化市文艺奖,非自费出版散文集《丢失的乡村夏夜》《好多路都荒了》。

XIAOSHUO

感谢那些树叶子

文/向善华(土家族)

4、枞毛就是松针

立秋过后,泡桐树总是最先落下第一片叶子当了铺路先锋,一直到冬至,前前后后两三个月,枫杨树、枫香树、油桐树、鸡拐树、野桑、乌桕、苦楝,这些高高大大的乔木也都会脱光自己的春衣夏裳,揪住秋风,让树叶在空中打着旋儿缓缓下落,齐心协力为这条崖坡土路铺上一床又厚又软的天然地毯,一头接着那段田埂,一头连着我的家。还有桎木、栎木、小檗木、红棍子、羊鸡杀,但这些灌木太矮了,抓不稳风的尾巴,能参到铺路队伍中来的叶子毕竟很少,大多数叶子顺势打个滚,躺到灌木脚下,再也懒得耗费体力。

这条崖坡土路,不,这款窄而长的天然地毯,大自然亲自在上面设计图案,红的红,黄的黄,黑的黑,褐的褐,如果天气好,太阳一照,要多漂亮就多漂亮,走在上面,哗哗啦啦,窸窸窣窣,真正的原生态唱法,听着就舒服。

天气好,我还会看到六老婆婆在这里筢树叶子。

六老婆婆是隔壁院子的,姓张,具体叫什么名字,我还真不知道。她是一个苦命的人,侍奉中风倒床的老伴二十多年,老伴走后没几年,唯一的儿子又得肝癌死了,她却活着,今年九十多岁了,一个孙子在上海打工,听说已经在上海买房了,三个女儿就嫁在外村,俗话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平时虽常回来看看老娘,送些生活用品,冬天还送木炭,但也是来去匆匆,待几个时辰就回去了,好在六老婆婆身体还算硬朗,生火做饭洗衣扫地,还能过自己的日子。这些年,农村烧沼气或液化气,烧煤球的人家都寥寥无几,更不用说烧柴的了,但六老婆婆筢树叶子是当柴火烧的。

每次看到六老婆婆弯腰躬背的孤苦身影,我就忍不住心痛,自然要放慢脚步,跟她说上几句话。筢这么多了,吃晚饭了吗?六老婆婆停下来,双手拄着竹筢,每次都是说不多,就回家煮饭吃。我也站住,说这些树叶子不经烧,还不如去山上筢些枞毛,枞毛火力更大。她叹一口气,唉,枞林都荒得不像样子了,全是杂木林林和刺蓬蓬,太密了,筢不到枞毛……

我们说的枞毛,就是松针。

我们村子后面有一座山,厚厚的黄土上面,一棵棵松树高耸入云。我记得读初中的时候,老师要求我们每个学生交一棵树苗,四季常青,绿化校园,有几个同学绞尽脑汁,不知什么叫四季常青,但完成这个任务可难不倒我,我家屋后头有的是松树,随便挖一棵苗子得了。但后来的事,至今让我耿耿于怀,班主任覃老师竟然说我没有完成任务,学校不要松树,松树也要落叶,不好。我嘴上没说,心里却对老师好大好大意见,松树,怎么就不要了?松树落叶,难道就不算四季常青了?“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放学路上,我还在心里一遍遍默诵这首《青松》,以示抗议。当然,我很早就喜欢这首诗了,不仅因为作者是我崇拜的陈毅元帅,还因为我家后山那片茂密的充满无限生命活力的松树林。我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前些年,我遭遇几场大病,都没有放弃与病魔抗争,还笔耕不辍出版了几本书,这跟我家屋后的松树绝对是有关系的。你想,从我出生到现在,松树一直长在村子后面,经秋历冬,傲霜斗雪,几十年了,一直是那个样子,每次回家,我刚进村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个样子,二楼书房里,我透过窗玻璃看到的是那个样子,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在梦里听到的像雷一样从茫茫夜空滚过来的阵阵松涛,也还是那么汹涌,那么澎湃,这样说吧,松树不长在山上,它们其实早已经长在我心里了,青翠着,硬朗着,坚挺着……

更让我肃然起敬的,是2008年那场大雪,村子里的梧桐、苦楝、枫杨、乌桕、樟木、梓木,冰雪重压之下,枝枝桠桠折断了不少,惨不忍睹,特别是那些才挂果两三年的柑橘树,也熬不住严寒,大片大片地冻死了,它们的主人欲哭无泪,还有我家那盆一直养在屋子里面的君子兰,被当作宝贝一样侍奉着,最终还是没能挨过那个寒冷的冬天,而我们村子后面的松树,一点事都没有,腰未弯,枝不断,那细针一样的绿叶呢,冰雪映衬之中,不但不改色,反而绿得更纯正,更厚实,更坚韧。

不必隐瞒,我对枞毛确实有私心,我一直觉得,松树四季常青,就是枞毛的四季常青,松树精神,主要源自枞毛翠绿而蓬勃的精神。

360百科这样介绍,松树针叶只有三到五年的寿命,松树每年都会落老叶,长新叶。跟人一边脱发一边长发同一个道理,这叫新陈代谢,减少水分蒸发,适应低温环境。当然,有些人脱着脱着就秃顶了,人生进入暮年,但睿智的松树肯定不会,松树毛发茂密,岁月常青。

长在树上的松针,我们一生一世都只能仰视,欣赏着,敬佩着,但落在地上的枞毛,更亲切,更实用。上个双休日,整整两天,我和妻子两个人累得全身骨头差不多要散架了,将家里千把斤南丰蜜橘重新清理一遍,妻子一边丢一边埋怨,说烂了这么多,真可惜,怪就怪今年雨水太多了,天老爷也真是的,连摘南丰蜜橘的时候都没给一个爽快的日头,接着就骂卖保鲜袋的店老板骗人,什么保鲜袋,根本保不了鲜。

如果筢到枞毛,肯定不会这样!

我突然想起我的祖母来了。小时候,我家也有几棵蜜橘树,当然是老品种,那时还没有南丰蜜橘这样的新品种,更没有什么保鲜袋。但有的是枞毛。入冬前,枞毛就筢来了,正摊晒在屋檐下等着蜜橘下树。祖母都是选她和我祖父卧房的黑角旮旯,那么多年一直没换过别的地方,她老人家格外细心,一层枞毛一层蜜橘,摞得差不多有我人高了,方方正正,蓬蓬松松,一个一个熟透的蜜橘就躺在这样的暖床上挨在一起睡觉,干干爽爽,舒舒适适。而整个冬天,我的祖父和祖母也可以闻着蜜橘香,闻着枞毛散发的淡淡的松脂香,甜甜美美地睡觉。我那时就特别羡慕,他们是不是在夜梦中也流口水呢,夜间小解后摸黑从枞毛里摸出一个蜜橘剥了吃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祖母从来不许我自己进入房间到枞毛里拿蜜橘吃,怕我毛里毛躁手没轻重弄乱枞毛,惊扰了蜜橘的睡眠。我守在门口,眼睛还没看清房间里的一切,一股香甜气息就扑过来钻进鼻子里,浑身说不出的舒泰,禁不住贪婪地深吸一鼻,又张嘴长舒一口,还要故意夸张地慢慢说出三个字,好香啊,但往往是我只将最后那个啊字拖到一半长度,祖母就已经将黄灿灿的蜜橘塞到我衣兜里了。这个时候吃蜜橘,橘瓣儿更加香甜,这个时候看祖母,白发间也藏着慈祥,皱纹里溢满慈爱。

其实,祖母能将蜜橘保存到来年正月,一个都不烂,枞毛该记头功。枞毛干燥除湿,蓬松通风,关键是枞毛本身发出的松脂香,还可杀虫解毒驱病菌。遗憾的是,吃着枞毛保存的蜜橘,现在只能当一种记忆贮存了,不过,这种记忆也是幸福的、甜蜜的。

当祖母从黑角旮旯里摸出最后一个蜜橘,那些枞毛任务已经完成,等着当柴火烧。枞毛易燃,火力猛,还不需刀砍斧劈,祖母喜欢烧,我也喜欢烧。我小时候还喜欢筢枞毛,一看到祖母拿起竹筢,我就晓得祖母要上山筢枞毛了,连忙扛起一把竹筢,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一摇一拐地走在祖母前头。那时候,山上的松树还只有碗口粗,那些灌木长不了好高就被乡亲们割走当柴烧了,地上光光的,筢枞毛是件很容易的事。我将竹筢骑在胯下,手握筢杆,坡地上慢走,平地上快跑,祖母直呼我小心,别摔伤了身子。那会儿我怎么能听得进祖母的话呢,我一会儿将竹筢当马骑,驾驾驾,一会儿当汽车开,嘟嘟嘟,松林里灰尘飞扬,筢齿上早就吃满了枞毛都不管。下山了,祖母挑着满满一担枞毛走在前头,我扛着竹筢一摇一拐地跟在后头。我发现,一根根枞毛从树上不断地飘下来,有的恰巧落在祖母的白发间,格外地黄……

几十年了,忆起这样的场景,竟恍如昨日。祖母去世二十多年了,她和祖父的坟并排拼砌在一起,就在村子后头的松林里,坟头落了厚厚一层枞毛,每年清明,我们子孙后辈,都只清理两块墓碑前的枞毛,坟头上的,干脆不去管它们。任其落吧,生前那么喜欢枞毛,天堂里,祖母还会给祖父烧火做饭。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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