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我爱上这个世界
我们总是过分夸大旅行的意义,将诗与远方视为生命当中一个隐秘而深邃的境界,将似是而非的跋涉与抵达看成一种虚浮的幸福。这些年,有过许多次旅行,但我无法否认,大多留下的只是“乘兴而去,扫兴而归”的感慨,即便当时拍下了许多照片发在朋友圈,也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这个地方,我也到过”的经历而已,也许日后还会无数次在他人面前去赞美它,但,那也不过是一些肤浅的情绪罢了。
我也曾登上高耸云天的东方明珠塔,俯瞰过城市中茫茫夜色中灯光汇聚的海洋,金碧辉煌的游轮在黄浦江中穿梭,鳞次栉比的大厦在身旁俯首称臣。那一刻,我有过短暂的震撼与眩晕,用手机抓拍了许多璀璨的画面。可是,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却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制造的热浪,各种声音掺杂在一起衍生出来的巨大喧嚣,以及一张张麻木而陌生的脸带给自己的疏离感。说实话,我很不适应,甚至厌恶这样的感觉。
那些照片,在换手机的时候,压根就不想将它们弄出来,就像记忆中无关紧要的或不愿提及的往事一样,就算被时间的大手完全抹掉痕迹,也感觉不出什么遗憾来。
这样的感觉,与我所到过的遥远的古城、传说中的奇山、盛名在外的大湖,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同。

我们真正地爱上自己到过的地方,一定是因为一些人,以及与他有关的一些温暖与感动,就像黑塞所说:我们总将献给他人的爱,投诸村庄、山岳、湖泊、山谷、偶遇的孩童、桥上的乞丐、草原上的牛群、鸟儿与蝴蝶……
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冬天,因为许多事不顺遂心意,内心充斥着无尽的挫败感。一个素未谋面的笔友向我发出了邀约,趁着寒假,我去了他所在的小城。那是一个距离我八百多公里的县城,苍老而破旧。我到达那里时已是傍晚时分,空阔的街道一片肃杀,凛冽的冷风吹着落叶在地面上,四处奔窜,道旁两排脱光了叶子的梧桐树,无力地摇动着灰白的枝干,落寞而颓废。在见到他之前,我的心几乎凉到了冰点。
年龄相仿的他将我邀到了一个他家楼下的小饭馆,店里炉火正旺,暖意盎然。一见如故的我们就着昏黄的灯光,点了两三个家常菜和一小瓶白酒,就敞开了话题。说天之冷,说来路的艰辛,说心里的不快,说穷途末路的不甘心,也说书中读到的黑暗与光亮。说着,说着,我就感觉自己像是这里的主人,屋里屋外的一切都变得尤为亲切,无声地慰藉着我满怀的悲怆,让我忘记了之前遭遇的所有失意,忽略了小城最初带给我的破落印象。
与他,仅此一面,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匆匆返回,我们彼此也就成了生命中的一个过客,没有太多可供叙述的细节。但是,时隔十几年,那个被叫做“云浮”的边远小城,依然给了我极其美好的记忆,哪怕不经意间在一页纸上偶遇这个地名,也会如同邂逅了佛前的那一抹拈花微笑,心里陡然而生一种莫名的激动。
这样的经历真是不一而足。上大二的那年暑假,因为家境陷入极度拮据的境地,我不得不在暑假里忙完农活后,跟着几个村子里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去城里的一个工地做小工,干的不过是搅拌沙灰、挑砖上屋的粗活。炎热的天气、枯燥繁重的劳动、尘土飞扬的工棚,让我一次次想要逃离,幸运的是,我遇到了一个让我永远怀念的老人。
他是一名年过古稀的铁路退休工人,住在工地旁边的一栋楼房里。因为儿女远在他乡,鳏居的他常常会在稍显凉爽的傍晚,站在楼下的树荫里,安静而慈祥地看着我干活。后来,我们便有了交谈,有了对彼此更多的了解。再后来,在老人的极力邀请下,我成了他家的常客,甚至免费住到了他的家里面。而且,每次我“回到”那里,老人都会为我准备好西瓜、冰糖水,递到我的手中,微笑着,坐在我的面前,满眼疼爱地看着我吃下去。那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由最初的不可忍耐很快就安然适应了,老人与我如祖孙一样的美好相处,让我的潜意识里完全忽略了境遇中的种种苦涩,离开的那一天,老人倍感不舍,而我,眼泪亦是几番落下。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位慈爱的老人。曾因一次偶然的机缘,重回旧地,却发现已经无法找到老人了,连他住的那一栋楼房和楼下的那棵大树都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几十层高的大厦。眼前的一切翻天覆地,但我想,关于那个老人,关于那个夏日里他对我这个来自异乡的陌生少年的种种关怀,将成为记忆中永不褪色的底片,存留下了我对那个毫无美感的城市角落,最美好的印象。
因为一些人,我们爱上一些地方。就如那些坚守和离开故乡的人,虽然各自有不同的理由,但最重要的理由一定与心里惦念的人有关,所爱的人在,或者与之相关的痕迹很在,即便一生固守,也心甘情愿。人不在了,爱消失了,离开便是迟早的事,而且,心也会跟着一起远走,永不回来。
当然,你我的一生中会遇到许多爱与被爱的人,因为他,或她,我们爱上一个地方,就像,爱上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