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2016 || 自选诗十六首
创作手记
生活,就像一个密闭的容器,每一个人终极一辈子都在作困兽般的突围,这个过程是痛苦而艰辛的,甚至有些绝望,幸好,我还能够以诗歌来聊以自慰。诗歌,就是我在深夜辗转反侧的时候一剂镇静的药,是我在被现实击打得颜面尽失时一个情绪的出口,是我在晦暗昏黑的前行路上窥见的一点希望的火光。我感谢诗歌的存在!
写诗的门槛很低,但要写好诗,则是一门技术要求非常高的活计,所以,在写出好诗这个念头的支配下,我的诗歌写作并不轻松,由一个一闪而过的画面,或者稍纵即逝的情绪,变成一首好诗,常常让我忘乎所以,神情恍惚,而最后呈现出来的,并不一定是自己最满意的,于是,不断地发现,不断地困惑,不断地坚持,渐渐的,成为一种心甘情愿接受折磨的热爱。正如一位著名诗人所说,对于诗歌,这条路,我要走到黑!
风是邮递员
信还没有写完,比如深情的叮嘱
比如缝缝补补的爱与恨
一阵风,就仓促而草率地将他
装进信封,密封,盖戳,寄给了泥土
风一一捎来,春的绿,夏的红
秋的蓝,冬的白,岁月的起承转合
我们回信,对应地写下一生的
跌宕起伏
其实,我们也是风带到了人间
写着惊喜、宽慰,幸福与骄傲
也写着,犹豫、彷徨,失落与悲伤
被亲人阅读,被更多人遗忘
最后一封信,是将自己寄给大地
像生命中无数次猝不及防的来信
风,从来不会告诉我们
邮寄的日期
卖菜的老人
清晨,我们在街道的拐角处相遇
默契地点头致意,有时会寒暄几句
你浑浊的眼睛,善良如一弯新月
一担蔬菜,是你从土地取得的最后荣光
浓缩了晚年生活的全部要义
轻轻码放,像手捧襁褓中的婴儿
这一生,像泥土一样承受太多
分娩的疼痛与养育的艰辛
对白简单到只剩下几个固定的词句
一片嫩绿面前,你如陈旧不堪的
陶罐,经历过激烈的碰撞
如今坦然地承接,阳光和雨水
寒暑易节,人来人往
俗世中必经的路口从来不曾缺席
心平气和,与剩余的光阴达成和解
你早已不再斤斤计较,讨价还价
平凡的你
下班回家,做自己小领地的主权者
在厨房与几把嫩绿的蔬菜较上了劲
红烧排骨是拿手好菜,家属楼里
已经习惯了接受你独特的熏陶
孩子在楼下疯跑,像风中的叶子
偶尔朝楼上的你大声呼喊,不必理睬
满院子的说笑声渐渐地升腾起来
你沉浸在小说的情节,像在云端飞翔
内心却始终贴近踏实的地面
偶尔站起身,提起洒水壶
为阳台上几盆普通的花卉浇一浇水
你并没有像许多人那样向往诗和远方
眼前亲手打造的微型风景,也有一些
迷人的风韵,你为自己而骄傲
黄昏降临,暮色四合,广场舞喧嚣
你随着俗气的音乐有节奏扭动自己
僵硬的腰身,舞姿美不美并不重要
你只想将中年的衰老,和母亲的身份
短暂性的遗忘
回乡偶感
陌生感越来越明显,一张张儿时的面孔
中年的神情与记忆中的样子画不上等号
站在屋角大口地吐着烟圈,咧开嘴笑
露出焦黄的牙齿,是曾经白衣胜雪的少年
孩子的目光透着狐疑,或许他们在我眼中看到
相同的内容。青苔和寂静在墙壁上奔跑
成片的野草高过腰身,我已叫不出名字
被荒芜遮蔽的泥土地找不出一个童年的脚印
许多路改了走向,不知要投奔哪一个终点
风将我细细打量之后又绕过我吹向远方
我像一个丢失剧本的配角,准备好的台词
忘记了从哪里说起,或许在这个场景里
我已经可有可无,如空中旋落的树叶
稻田认出了我,山塘也认出了我
我犹豫着不敢上前去握一束稻穗鞠一捧清水
曾经飞也似的逃离让如今的我羞愧不已
老人越来越少,只有在他们的双唇上不会漏掉
苦难的每一个细节,可是他们已不再娓娓道来
发动汽车离开的时候,只有几只大黄鸡惊叫几声
一切又返回到平静,仿佛我原本就没有回来过
一个老人死了
禾坪里几只大鹅心神不宁,叫声凄厉
它们已经饿瘦了一大圈
老槐树下一张磨得发亮的旧竹椅
阳光和风,在上面晃荡了好些日子
灶膛里装着半肚子冰冷的柴灰
一个人的炊烟再也不会袅袅地写意
黄昏,木门不再吱吱呀呀地言语
有人敲门,没有人拖着好听的长音回应
一个老者远道而来,打听她的住所
胖村妇狐疑片刻,伸手指向了半山腰
遇见屈原
这一天,想穿越时空去一个遥远的地方
在江边打坐、读诗,只等他的到来
读他的香草、美人、高冠、长剑,读他的
求索与孤独,叹息与眼泪,坚守与绝望
我要拖着长长的“兮”字音
我要引来他的目光,赶在他飞身跃入
汨罗江之前,和他成为挚友
我们谈诗、喝酒、赏花,品评美女
就是绝口不提政治。天黑透了
我们成为彼此的灯盏,一起回家
接下来,我们相互影响,改掉臭毛病
你脱掉奇怪的装束,洗净满体的香味
学会嬉皮笑脸,关心粮食与蔬菜
忘记虚头巴脑的身份和半生的忧伤
所到之处,所交之人,皆可随遇而安
我尊称你为屈子,模仿你的斯文与高贵
剥离部分灵魂去爱恨你曾爱恨的事物
五月初五,我用自做的粽子换你几首诗
我读得心荡神迷,你吃得津津有味
天气凉下来
天气凉下来
就觉察出了一些事物的温暖
目光越过荒凉亲吻到一棵倔强的树
那盛放的绿,仿佛巨大的鼓励
怀念被夜晚拉得越来越长
亲切的名字一一浮现
他们的叮咛犹在耳畔,眼含疼爱
恍惚中,一双手焐热了身上的寒气
天空足够高远,足够
用来放牧流云般的心事
走在黑暗中的人,步子慢一点
就可以被月光洗去满怀的忧伤
许多故事,被秋风写下结局
许多人像相互修饰的词语,紧紧依偎
原 谅
傍晚,我们又完成了一次相互指责
无非是我的坏脾气,你的小任性
窗口的阴云,压得很低很低
像我们各自在暗处的一张脸
久处的爱人像两把雌雄相称的匕首
相聚时,刀尖相对,彼此不能靠近
分开时,隐隐作痛,恍然发现
那把匕首,早已插在自己的心上
当我向你复述完读过的这个比喻
房间里安静得,像阳台外边
高远幽蓝的天空
于是,我们依然争吵,但我们
会很快地原谅对方,有时感觉就像
——原谅了整个世界
婚 事
简短的几挂鞭炮声,宣布了
松木组张跛子和王瞎婆的婚事
一个摇晃的世界与另一个漆黑的
世界,在村民的笑语喧哗中
像两块半弧形的阴阳卦
天衣无缝地,重合在一起
从此,苍茫的暮色里,我看见
张跛子与王瞎婆,总是结伴而行
手拉着手,生死相依一般,艰难地
行走在田埂、塘头、山坡与菜地
他们成了全村唯一一对,几十年来
没有红过脸吵过架的,好夫妻
枞树岭
闭上眼睛也能想象出它的样子
成片的枞树站在高处,针尖般的绿
在宽绰的山岗上集腋成裘
风起时涌动绿浪,更多的时候
静默着,虚度乡村贫瘠的时光
稻田才是除了枞树之外的主角
它耗费了先辈们一生大半面积的光阴
春天被雨水浇透,夏天掏空身体里的盐
秋天,保持弯腰贴近泥土的姿势
冬天储粮、沤肥、整饬田埂,火炉夜话时
绕不开丰产与灾荒,春耕秋收的来年
一些人活着,一些人死去,
活着的人像稻子,也像稗草的一生
死去的人睡进山岗,长成一棵棵枞树
如今旧房翻新,许多枞树献身做了屋梁
荒凉的坟地上灌木、杂草已齐腰
半旧半新的枞树岭被很多人眷恋、坚守
又被很多人嫌弃、抛离。对我而言
它不仅是生命的起点,无数个梦境的归宿
更是一个含义复杂的词语,我无法确定
它指向我的心窝,还是我的伤口
泥水匠
升降机将砖头、砂石、糊状水泥
连同他,一起送上高处
繁荣的城市里,他成为
最接近天空的一颗尘埃
像一只老鸟,为他人筑巢
拔光了自己的羽毛,而城市
并不赠予他取暖之火
砖块和水泥,在他手中
举重若轻,数不清的代表作
他是被篡夺署名权的幕后英雄
脚手架交错如网,阳光锋利如刀
稍有不慎,他就会被一场大风
吹落
老电影
倒骑在牛背上的孩子,用树叶吹出笛音
露珠从草尖上滴落,路人缓慢地
行走在暮色中
青苔和杂草还没有漫上井口
井沿的石头光滑,井中水面如镜
有人用绳索绑吊木桶,打捞着月光
这样的画面就像一部老电影
让思绪倒带、慢放,停在那一段岁月
时光的旧马车已不能将我们载回
暮年的父亲
他斜靠着沙发,发出轻微的鼾声
一根点燃的香烟静止在手中
半截长长的烟灰,终于把持不住
落在了他的裤腿上
他的喉咙不时响起低沉的咳声
像几声闷雷滚过低垂的夜幕
终究没有爆裂开来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垂下头颅
烟雾在灯光下弥散,笼罩着他
像硝烟中一个疲惫不堪的战士
他的颓丧正在逐渐加深
香烟快燃到根部的时候,他陡然醒来
眼睛浑浊,全是英雄迟暮的苍凉
没有拍去身上的烟灰,又昏昏欲睡
落进他生命里的尘埃又多了一些
深夜,一列火车驶过
一列火车的呼啸,总是在深夜
准时闯入刚刚开始的梦境
它应该是同一列火车在重复来回
只是,驶离的面孔一定是新的
就像我所经历的每一个早晨
它所带走的人,发生过的故事
都不一样
登 山
步行小道,一座山的的呼吸与脉搏
清晰可感,阳光在树木间见缝插针
一粒粒鸟鸣和风吹落的叶子
紧紧跟随
你说,如果还早一点来,就可以
遇见映山红最美的样子
可以拍下红豆杉诱人的红果
它们在枝头挂满了这座山的热情
你看,此刻的阳光多么温暖
我们又一次踏上这条向上的路
不厌其烦地讨论沿途熟悉的风景
像这样,任何时候,都不算晚
写在2016的最后一天
风吹向台历的最后一页,万物摇晃
春天的花朵正沿着阳光的路径
静悄悄地赶来,虫子马上就要苏醒
它们看到的风景和上一次相比
会不会有些不同
世界比我所预想的要平静许多
日子不过就是一小堆撕碎的纸片
可是,如何去复原一段完整的过往
那些笑声与眼泪,还有那一双
磨去后跟的尖头皮鞋
一切都已结束,一切又刚刚开始
树木正在酝酿新一轮脱胎换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