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22回：猜灯谜，贾政为什么越猜越伤感？

过了辛丑牛年新春，我们接着读《红楼梦》，恰好读到第22回下半回，这一回的内容很应景，因为这下半回说的都是猜灯谜，这正是元宵节该做的事情。

不过，《红楼梦》里的猜灯谜并不是快乐的事情，因为回目标题里直接写着：“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猜灯谜这件事是元春起的头（当然，也是旧时正月的风俗），她让人送了一个灯谜回贾家，让大家猜，猜完之后却不要说出答案，而是每人写了答案送进宫去，并要求每个人制一个谜语供元春猜。

不要小看这里对每个人猜谜语过程的仔细描写，因为这实际上是在精确描写每个人的性情：

宝钗：“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就猜着了。”她是一个藏愚守拙的性格，她又极聪慧，所以一看就知道，却不明说，因为是皇妃所制之谜，先称赞一通，说难猜，又故作思考之状。

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其实，迎春参与了，但不有细写）：“……也都解了，各自暗暗地写了半日。”这几位也不是很傻，能很快猜着，却要装模作样地“写了半日”。

贾环、贾兰也都被传来一起猜，各费心机，都猜了一通。

依照元春的谕旨，除了迎春、贾环没有猜着，其他人都猜中了，迎春是“二木头”，她向来不做这种机巧的文字游戏，所以猜不着正常；贾环是笨，所以猜不着也正常。

有意思的是，大家制的谜语，元春基本都费了心思猜了，不论是否正确，但大家谁也不会说没猜中，唯独贾环的谜语，元春干脆没猜，认为“不通”。贾环的谜面是：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

如果只看字面，勉强说得通，因为贾环解释了——

(清代的木雕枕头）

“大哥”指的是枕头，旧时的枕头，方方正正一边四个角，可不就是“有角只八个”且“只在床上坐”；“二哥”指的是房上的兽头。房上的兽头一般指的是螭吻，民间传说龙生九子，其一名螭吻，好望，因此房上兽头一般做成螭吻的样子，螭吻就有两只立起的角。贾环只是没有文采，他还是有观察力的。

（屋顶的螭吻兽头）

但元春为什么说“不通”呢，因为太过直白，不像谜语，太缺乏文采，更重要的是，元春可能本来就嫌恶贾环，不猜他的谜语很正常。

猜中了谜语，元春是有赏的，唯独迎春和贾环没有，迎春根本不在意，贾环却觉得没趣。

元春引众人猜谜引起了贾母的兴致，又让大家制灯谜，贾政也来凑热闹，于是贾母出谜让贾政猜，猜错受罚，猜对有奖。贾母的谜面是：

猴子身轻站树梢（打一果名）。

贾政何其通透，一听就知道谜底是荔枝。因为“站”字扣“立”，而“立”字谐音“荔”；树梢，是枝头，合起来，就是水果“荔枝”，更何况，荔枝的样子，像一个毛头猴子呆在树梢上。

（荔枝）

贾政故意装猜不出，受了几次罚才猜出来。也出一个谜语让贾母猜，谜面是：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打一用物）

谜底是砚，因为砚多制成端端正正的方形，砚也非常坚硬，“必”与“笔”谐音，所以最后一句就是“有言必（笔）应”。

(旧式方砚）

这是两个普通的谜语吗，不是的，是有寓意的，而且要合在一起理解。

贾母的荔枝，同时谐音“离枝”，即枝叶分离之意，寓意贾府破败，骨肉分离。加上贾政的“砚”，即贾母所说之事最终必将应“验”。这两个谜语合在一起，也是谶语性质的，只是贾政并没有想到这一层，他将自己谜语的谜底告诉了宝玉，宝玉何等聪明，自然会说给贾母，贾母自然一猜就中。

贾母得了一众贾政的礼物，于是借着兴致让贾政猜晚辈们出的谜语。排在第一的，当然是元春那首众姐妹猜过的谜语，谜面是：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谜底是炮（爆）竹。谜语很简单，意思也直白，但是这是元春的谜，这就可怕了。因为它寓意了元春虽骤得恩宠，但因为寿数太短，很快化作飞灰，正如贾政思索的“一响而散之物”。

（炸开的炮竹）

依年龄顺序，第二个灯谜，是迎春的灯谜，谜面是：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谜底是算盘。天运是天数，人功是指算盘上的珠子需要人的拔动。这是迎春生平之谶语，出身豪门，却所嫁非人，被折磨至死。所以，这个谜底贾政也觉得不详，因为算盘是“打动乱如麻”之物。

(旧算盘）

第三个谜语是探春的谜语，谜面是：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谜底是风筝。因为每到三、四月份，特别是清明时节，儿童们会仰面遥望天上的风筝，而风筝线断，就是长久的别离。字面意思很容易理解，但这谜语实际是探春命运的谶语。探春远嫁，可不就是离线的风筝。贾政后来觉得风筝是“飘飘浮荡之物”也只是隐约的悲伤。

(断线的风筝）

接下来是小姑娘惜春的谜语，谜面是：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谜底是佛前的海灯。前身是未修成正果的肉身色相，“不听菱歌”即看破红尘，因为乐府诗中的很多菱歌诗，都是男女情歌。而“大光明王”是指佛祖释迦牟尼。这是惜春的命运预言，她将来出家为尼了。所以，当贾政猜到这个谜语时，觉得寓意不祥，原因是太过“清净孤独”。

（佛前海灯）

接下来是宝钗的谜语，谜面是：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谜底是更香。“更香”是旧时夜间打更制造的一种线香，每燃完一支恰好就是一更的时长。所以称为“更香”，其实就是计时用的燃香，现在也有这样的计时香（旧时经常说的“一柱香时间”，也是计时香）。谜面中的描写，“朝罢谁携两袖烟”句，化自老杜的诗，暗含荣华过后，双手空空之意。而“更香”的冷清，暗示着宝钗未来是孤单凄冷的结局。

梦觉本《红楼》另有宝玉的一个谜语，谜面是：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忧亦忧，象喜亦喜。（打一用物）

谜底是镜子。寓意宝玉的一生是镜花水月。宝钗也另有一则谜语，谜面是：

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打一用物）

谜底是竹夫人。寓意宝钗一生婚姻“金玉良缘”的失败。竹夫人是古时人们在夏季用于取凉的用具，也叫青奴、竹奴，是圆柱形的竹制品，样子如图：

（竹夫人）

所有的谜语，谜底没有一件是吉祥之物，所以贾政猜完这些谜语，“心内愈思愈闷”，觉得自己家的小辈们“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到了晚间回到房中，“翻来覆去竟难成寐，不由伤悲感慨”。

为什么用贾政来解读这些谜语呢，因为贾政此时，是贾家的一家之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