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迹】茶@隐
朋友约茶在圆通寺的“我闻堂”。我只匆匆瞟了一眼,知了个大概。真要寻它却并不好寻。华灯初上,老绿的叶上闪着些模模糊糊的金亮子,只有那月半圆,朗朗清冷。
那一排亮着灯的店门都已寻过,并不见“我闻堂”三字,心下生疑:莫不是朋友只给了我喝茶地一小偏间之名。这如何寻得?正欲问之,随行的小顾向前一指:看那处还有灯光。我望去,浓翠丛中确有点点暖光。恰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豁然,转至正门,两行浓绿间夹一低矮木篱笆,轻推而入,悄无声响。只这一入,车水马龙的喧闹已遥远。
抬头便见“我闻堂”三字。果真叫“我闻堂”。当下有些愕然,倒不是懂其深意,先为了那个“我”字。我虽粗俗却粗俗得小气。这个“我”,我总千方百计隐去才好,前几年码字从不敢用一个“我”字。只敢用个“她”,只从这个“她”字里若隐若现着一个“我”。我不敢让自己与“我”重叠合一,仿佛自己与“我”合而为一,便现了原型,无处可遁。而这个茶饮之处直截了当磊磊落落的“我”字首冲。如太阳当照,朗月在空,着实震憾了我。
再看这“闻”,人有五官,二官可“闻”。耳可听闻,鼻可嗅闻,一声一味。均于心静处可得。最后一字为“堂”,为何不用“轩”。我只从两字的发音上究了一翻。“堂”——开阔响亮,“轩”——曲折婉转。这么想着,口中念念不已“我闻堂”三字。如铸了金,铿锵有力。若从口中吐出不慎砸在地下,碎了一地的金。
踏着石阶进得屋里,并不见人。我与小顾并无心屋内摆设,只想寻得这堂主人。屋角处有一移门,内见相貌端雅一男人盘腿而坐,看书。见他这般,显出我们的冒昧,当下怯了几分。说明来意。他起身而出,招呼我们脱鞋入内。内里不大,方方正正,一墙的落地窗与小院联结,在空间自是扩大了许多去,足见堂主人巧思独具。小院虽看不真切,自知是苏州庭院风格:曲径、巧石、修竹,流水……错落有致。只这样便已闹中取了静,远离了红尘喧嚣。屋里素白,只墙上挂一长轴字,中间一方红。正对着我,细看方知是堂记, 真正明了“我闻堂”之由来。
阿難尊者博學多聞,結集經文宣說佛法。奉欶“如是我聞”置為經首。取用“我聞”堂號,蓋以喧囂世界濯足滄浪,瀹茗奉請十方群賢,相互暢敘綿貌世諦,追懷晉人清淡風趣。滌凈我心亦多見聞--是名我聞堂。
屋内一矮原木长桌,盘腿而坐,高矮恰好。桌上一书,茶具俱全,我是不懂这些的。书架、音响嵌于对墙内。音乐饱满萦绕着, 心里安稳。头顶一纸糊灯笼式的灯,古朴。小小一方空间,朴素禅意。
堂主人进来,三人坐定。再看堂主人,脸上线条温和,眸子闪烁。我既是粗人自不必隐藏,只问他喝茶时需注意什么?他笑答:喝完。再问:我若牛饮,懂茶人见了会不会心里不快。他还是微微笑:不会。我放下心来,我最怕精细的规矩。自己又装不出来,非要强装,全身上下已有十万分的不自在。只能落荒而去。
朋友小乔来了,见我们在里屋,很是诧异:你们今天VIP待遇啊。这里屋堂主人一般不对外开放的。我有点受宠若了惊。小乔懂茶,是二级的茶艺师。也是她约的茶,有了她我心里有了底气。
堂主人开始烧水,这才发现落地窗处有一小巧的炉,炉上置一铁壶。壶通体沉黑,线条极简,壶把高立。这壶非凡。一问主人,说:现值六位数。我数盲。在脑海里过了好几遍才觉得“六位数”的份量。笑说:那你把这壶藏藏好,我这俗人见钱眼开,说不定哪一天背个大包来藏了去。主人还是微微一笑,说起这壶的来历,竟是在一个展销会“”一见钟情“。而销售这壶的人却是个外行人,报了个极低的价,他与那人喝了几杯茶聊至酣处,那人又将此壶降了降。身上只够付定金的钱,他付了定金便嘱咐将此壶包起来。又怕那人起了疑心反悔,面上云淡风轻,内心万马奔腾。好似俏娇娘置于狼群,心神不宁。只付了定金总不让人安心,转出去一圈还是折回来再看看这壶可还在了?恰巧遇见了“山歌”,玩铁壶第一人。他是想收回这壶的,不想只晚了一小步。这或就是玄之又玄的缘份了。缘份皆来自“懂”。若不懂,这缘就算结了,也会散了。
水开了,堂主人把水注入白碗内,盖上盖,拿起轻侧碗身,说“温”一下。听了这“温”字,我当下有些痴。若这人不把这器物当成了活物,哪来这份细致?我出神的看着这细腻的白磁碗,在想:这碗是不是感受主人这份情,而加倍的珍爱起自己来。
随后,主人将水倒入公道杯内,再由公道杯倒入每人面前的品茗杯。我看看我面前的小巧的杯,温润的白,薄而半透。白水在白杯内,我竟不忍喝了。看看都很好。主人将一丸茶叶放入碗内,细看这丸茶叶,樱桃大小,叶叶纠缠成了丸。水从壶嘴而出,袅袅白雾起,水不急不缓注入碗内,丸在碗底转了起来,活了一样。听说茶叶有两次生命,一次在大自然中自然生养,一次便是滚烫的水里热烈绽放。水有了琥珀色,由淡至浓。香淡出,无声无息。我想我可以不懂茶,但我愿意懂得这茶里的美。便是对茶的不辜负。
拿起杯来举至灯下,杯是薄的,半透着茶体。我喜看这样。主人说懂茶的人可以品出茶之后的人。我惊了一下:那需要喝过多少茶才有了这功夫?后来一想世间万物到了深处,无非结识了个人。发生了一段故事,而这故事又极简,或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擦肩,一个错过,一声低唤,一个无端的梦……然后如茶淳厚,慢慢品。品出那人是另一个陌生的自己。只是孤独还是孤独,而这孤独里多了份美与期待。
不觉间,夜深,起身告辞,主人垂直而立略一含胸作别,谦卑禅意。
出了篱笆门,我又跌入万丈红尘中,车水马龙喧杂起。回望,绿树掩映别无他处,恍惚间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抬头望:月半圆,朗朗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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