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的一夜

正是傍晚时分,杜甫来到一个村庄。
村口有一棵大树,还没有叶子,花倒开得正艳,像枯木上蹲着一簇簇粉色的蝴蝶。树干的高处,一块木匾非常醒目,写着三个楷体字:石壕村。树下到处是牛屎和枯黄的稻草,上面暂时还躺着这天的最后一抹夕阳。杜甫使劲吸了一口气,一股浓烈的牛粪气息灌入鼻子,有点温馨亲切。他想,要是这辈子能吸着这个气味,安宁地度过一生,拿什么去交换都愿意。
站在土坡上望,村庄大约有几十户人家,这个时分,却看不到什么袅袅炊烟。杜甫稍微比较了一下,选定了一户人家,走过去,伸出两根指头,敲击着门板。
开门的是个老太婆,手臂袖子上缝着一块赤色的徽章,杜甫知道,这是里媪的标志。政府规定,各个里居设置里长一人,如果里长为女性,就改称里媪。但里媪特别少,因为女性当里长的不多,除非她比男性出众五倍。在级别上,村的地位和里相似,所以,老太婆正式的称呼应该是村媪。
杜甫弯腰拱手:“见过里媪,在下杜甫,故左拾遗,从京城来,奉命去华州赴职,路过贵村,请求借宿一晚,明早就启程,不会太打扰的。”
老太婆立刻满脸堆笑:“原来是官家人,杜拾遗,您太客气了。我们这个小村,能接待您这样的贵客,那是几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啊。若不是这个艰难时世,您怎会路过我们这里。”
杜甫心想,这倒是的。太平年月,官吏赴任,自有驿车,走的是宽敞的驿道。但现在兵荒马乱,邮驿中断,谁都不敢走。本来官吏出行,都必须骑马,不许步行,以免伤朝廷体面。当年自己在长安做官,买不起马,只好租人家一头驴子。但现在呢,去华州赴任,谁也没说给自己发一匹马呀。朝廷,也就是爱装,死要面子。
落了座,老媪说:“贵客来得正巧,我这才烧了一壶滚水。”跑上跑下,亲自给杜甫烧水泡茶,也就是些茶叶末子,一边泡,一边道歉:“日子暂时有点困难,您多担待,都怪那些天杀的反贼,赶明儿把反贼们都平定了,我给您送些好茶去。只盼您到时候还认得我们。”一边大声叫道,“老头子,来贵客了。”又说,“家里还有大儿媳,奶着半岁的孩子,不好见客。”忽然一拍脑袋,“差点忘了,老头子去砍柴了。”
杜甫赶紧站起来拱手:“您无需客气,我自己来吧。”说着要去抢茶壶。老媪坚决不让,“您是客人,怎么能让您来。对了,您这去华州,是首任吗?”
“不是。”杜甫说,“我原先在朝廷,做左拾遗,说起来惭愧,因为上书不合圣意,被贬到华州,做司功参军。”
老媪道:“哦,对,您刚才说了,在朝廷做过左拾遗。哎呀可惜了。您一看,就是饱读诗书,有才华的人。我一听您的姓氏就知道,您可别辜负了您这姓氏啊。”
“惭愧。其实我这个杜氏祖籍襄阳,并非'城南韦杜,离天尺五’的杜氏。”
老媪愣了一下,随即用带点责备的语气说:“那您能做上左拾遗,更不容易,必须珍惜啊。到了华州,您好好干,陛下一听您的政绩,开心了,又把您调回去,也是保不准的。”
杜甫讪讪地笑了笑,举起茶杯,一边呷着,一边想些客套的话。这时一个老翁推开外面的柴门,他的肩上背着一捆荆棘,走到院子的一角,把荆棘从背上放下。院子里有一株桃树,绽放的繁花把他的身影遮断。夕阳完全跌下去了,暮色笼罩了世界,但花朵好像发着光,越发艳丽起来。
老媪站在堂前,说:“才回来?家里来了客人,我给你介绍一下。”
老翁脱掉鞋袜,赤脚走上堂来。他衣衫上满是补丁,年龄看不大出来,大约六十几岁。头发蓬乱,像一堆荼草。走过来跪坐施礼,但嘴巴嗫嚅,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杜甫立刻明白,这家的男户主老实谨愿,在家中没地位,当家的是老媪。
“这位是要去华州赴任的杜参军。”老媪说,“你陪人家聊聊,别一根木头似的。我现在还要去乡里一趟,说是上面派人下来,登记人口,召集我们开会。等会新妇做好了晚饭,你给客人端一下。”
杜甫站起来,送别老媪。回到堂上,和老翁聊天。这时候老翁反而不太拘谨了。虽然不是滔滔不绝,但也有问必答。杜甫很快知道,老翁和老媪有三个儿子,都被征发到邺城,去攻打安庆绪叛军了。而且前不久接到长子的来信,说次子已经战死。
“肩头中了一箭,开始没有死,但没扛过去铁锈瘟,还是死了。”老翁捂住眼睛,语带哽咽,“他才十八岁啊,还没长大呢。尸体也抛在客地,希望他的魂魄认得家乡。”
杜甫知道,民间喜欢把刀剑之伤的恶化称为铁锈瘟。这样死真的好惨,自己看着自己慢慢死去,饱受煎熬,却无能为力。他唉声叹气,说些宽慰的话。
一会听见厨房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杜甫有些不安,老翁说:“朝廷征税重,粮食不够,新妇吃不饱,不产奶。”
杜甫当即解开背囊,掏出一束纸包的干面饼:“这是我这次出行时,朋友们送的干粮。离华州不远了,我留着也吃不完,请您收下,兴许能给新妇补充点奶水。”
老翁起初拒绝,杜甫坚决要他收下,说:“前年我妻子生产,碰上饥荒,也因为没有奶水,孩子没多久就夭折了。我知道这个苦楚。”老翁这才拜谢:“那我就厚着脸皮接受了。”杜甫又有些失落,其实自己带的干粮,一路上未必够;但看到老翁那么喜欢,又觉得很开心。不管怎样,自己大小是个官吏,又有诗名,总是能找到朋友投靠;这家人的日子,才真是黑不见底。
厨房里哭声越发厉害,没有停止的迹象。老翁说:“贵客且坐,容小人去看看。”说着弯腰捧着面饼去了。
一会哭声渐息,杜甫觉得饥肠辘辘,想把剩下的几张面饼拿出来吃,又有些不好意思。茶水也凉了,喝进肚内仿佛加重了饥饿,正在踌躇的时候,老翁捧着一盆热腾腾的东西上来了,屋内顿时散发着食物的香气。
“这是我前天在市集上用木柴换的芋头,请您将就着用。要是早三五年,圈里还有些鸡鸭,能杀了招待贵客,也不至于像今天丢尽老脸。您先用,锅里还有,新妇好久没吃过面饼了,请我代为拜谢。”
杜甫赶紧客气几句,闷头胡乱把芋头吞进了肚里,顿时觉得春寒消退,身上暖洋洋的。又聊了几句,老翁点燃细小的油灯,领他来到边侧一个房间,打扫得倒也干净,看得出来,很久没人住了。
“这是我第二个孩子的房间,用山里的石头,一年搬一点,一年搬一点,五六年啦,去年才积攒够石头,建好这栋房子,准备给他娶亲用的,谁知用不上了。”他老泪涟涟。
杜甫又安慰了他一阵,老翁用衣袖擦着眼睛,弯腰退着出去了。杜甫放下行李,躺在床上,用一根稻草剔了一阵牙缝,听着外面间或的狗叫声,奇怪老媪怎么还没回来。想着想着,睡意上头,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被一阵叫嚷声惊醒。杜甫侧耳细听,好像是来了几个公差,随即听见老翁的声音:“公爷,您行行好,我三个儿子都在邺城前线,老二刚阵亡。怎么还要抽丁,哪还有什么丁可以抽啊?”
公差的声音很大:“你不还在吗?名籍上写着,你今年才五十九岁。听过古诗上怎么写的吗?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人家汉朝的百姓,为了朝廷,为了皇帝陛下,可以征战到八十岁,你才五十九,就想着躲避责任和义务,你这是不爱国家,不爱朝廷啊。”
另一个公差的嗓音很尖利:“不要跟国家较劲,收拾好东西,今晚就动身,明早赶到,还可以吃一顿军粮,给你孙子省了一口。你们家为朝廷做出的牺牲,朝廷会记住的。”
这时传来老媪的声音:“我家这个老头子,有痰喘的毛病,这要行军,就死在路上了,反而给国家添乱。我是里媪,我代替他去,为了国家和朝廷,有句话怎么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虽然是个女流,但大义还是晓得的。”
公差说:“不行,上面说只征男人,没说要女的。你让我们怎么交代。”
又是一阵喧闹。杜甫终于忍不住,披上衣服走了出去,叫道:“两位公人,何必这样逼人太甚,这样征兵,不符合朝廷法典啊。”
嗓音尖利的公差看见他,叫道:“这不还有一个男丁吗,我看五十不到呢,正好带走。”
另一个公差奇怪道:“名籍册上倒没有,哪里钻出来的。”
杜甫说:“我是路过投宿的官吏,前左拾遗,现任华州司功参军,名叫杜甫。”
两公差一听,转换了脸色,躬身施礼,其中一个说:“杜参军,不是我们不讲道理,上面压下来,我们又有什么法子?”
老媪说:“两位公人,你们说这话就没道理了。为国捐躯,那是应该的。我三个儿子在邺城,战死了一个,我很为他自豪。就算其他两个都战死,我也认了。没有小家,哪来的大家。你们在官府当差,反倒不如我这个老婆子懂事理。我说了跟你们去,都是真心的。我只恨自己不是男人,不够年轻,为国家出不了太多力。但我这身子骨还行,在军中做饭洗衣,都来得。”
杜甫一愣。两公差伸出大拇指:“里媪,为国捐躯光荣的道理,我们都懂,您深明大义,那我们就带您去,长官也许会接纳。河阳军中,有您这样的里媪做表率,士气一定会大振的。”
老媪说:“那请等我收拾一下,咱们马上就动身。”
其中一个公差再次对杜甫施礼:“杜先生,能否赐宠,借一步说话。”
杜甫觉得他还比较斯文,顺从地跟着他走到院子里。站在桃花底下,那公差低声道:“杜先生,在下读过您不少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写得真好啊。今夜能有幸见到大诗人,真是不敢相信,请受在下一拜。”说着就要下拜。杜甫赶紧拉住他,有点感动,没想到在荒郊野村的公差中,竟然还遇到了知音。
他们聊了几句,听见尖利嗓子的公差叫:“好了,老陈,咱们赶紧带了她去交账吧。”
这叫老陈的公差低声道:“杜先生,小人大胆说一句,您是大诗人,菩萨心肠。但您看那老太婆,就是个蠢货,有什么值得怜悯呢?这段时间以来,她已经向我们举报了好几个逃亡男丁的居处了……搞得我们捉也不是,不捉也不是。这回把她带走,村子里倒会太平些。您多保重,在下告辞了,希望还能经常读到先生的大作。”
杜甫站在堂上,看见两人夹着老媪,举着火把,踏着露水,高一脚第一脚的去了。他颓然坐下,深夜中,耳边只听见老翁和新妇细细的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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