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是为了好好告别
“两座山永远不会相遇,两个人却会再相逢。”泽让索郎邀我去雅江时说过的话。
再去雅江,已是九年后。
夕暮れの風 久石譲 - スタジオジブリ 宮崎駿&久石譲 サントラBOX
这藏地小城,和当年离开时一样,依旧阳光刺眼,令人有前世今生的恍惚之感。
走过街头,泽让指着一家小饭铺,你走那天, 我们在这里吃饭。又往前走,这是车站,没有改变位置,还是一样一样的,和当初没有改变,格桑啊,你是从这里坐车走的。
破落的雅江车站仍旧在桥头拐弯处。寥寥几辆大客车像饱经风霜的战士,伫立在垃圾遍地的小站,怀疑那年坐过的那辆还在其中。围墙下那只水泥墩,坐那里等车时,掉过眼泪。车站,是多少人重逢,又离别的地方啊,浸润过许多人的眼泪。
泽让,那天你转身走开了,在这拐角哭了哦。
啊,你看见了吗?
是啊。跟着你身后过来,看到你擦眼泪,就走开了。你不想让我看见,我便不看。
……
一座藏地小城,留下许多回忆,于外人不值一提的细碎,在两个人心里留下刀刻般的痕迹。
曾经哭过的地方,还在。曾经爱过的人,就在眼前。唯有时光一去不返。
站在这高原令人炫目的阳光里,感慨万千。
当年相见的雅江桥还在。走在桥上,泽让说,格桑那年是从这里走下来的,我站在那里望到你。后来修了新桥,老桥不给车子过了。从新桥上过,望着这桥,总是想,会不会有一天,你回雅江看我。
我也没想到,会再次来到这座桥上。开车两千多公里,日夜兼程,从桃花源带了我酿的酒,春酒“风月遂我”许多人在等,可我想让他先喝到。许多年前,泽让给人背柴火换了罐虫草酒,藏起来专等我来扎坝时喝,那种心情想必是一样的。
当年事,又浮现眼前。高山草原上熊熊燃烧的篝火,像天地间的火塘,烈酒和情歌,弦子在风中像水一样颤抖着,一切欢娱,都催人泪下。有多热烈,就有多绝望。恨不能每秒都记得,每秒都凝视,不容错失。仿佛过了这一刻,生命的火种就会熄灭,陷入绝境。
也许,世上最好的爱情就是互不了解,一腔孤勇,而且注定分离。
桥下,黄浊的江水流速极快,是一条凶猛的大河。雅江城就悬筑于两岸峭壁上,少有平地。站在桥上总是不由地腿软,想到万一地震,可就完蛋了。拼命遏制拿手机查地震带的冲动。我们就这样站在这里,站在江水闪烁的白光里,谁也不能稍稍挪动自己。仿佛置身宇宙亿万年难以对接的黑洞之中,只要稍稍移动一点,我们就会错失彼此的时空,再也找不见。
泽让,我的眼泪掉到雅江里去了,多么希望江水能倒流,那么,时光也会倒流。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会待在雅江,不止七天,七十天。那样我们该有的分歧都显露了,该吵的架也吵过了。那样,离别,才是真正的离别。不会再有思念。
那么多年,也许我们的爱情只是一场幻象,因为没来得及变坏就分离了。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相处时间短暂。
那年,他带我去山中拜庙子,向佛爷祈求多多的缘分,这样浪漫的远足,说着浪漫的情话,因为一滩风干牛粪而立即停下,熟练地铲起那坨牛粪甩到背筐里。好像一个男生跟我约会,路上看到易拉罐,毕时一脚踏扁捏在手中。令人错愕。
年轻时候的我,对生活的理解过于虚幻。后来,回到乡间生活,背猪粪去地里沃肥,一袋一袋,压得眼珠子都要爆出来,什么风花雪月的心思也没得了,也不再觉得有失体面。对生活怀有悲悯和刚毅之心,穷困并不是可耻的事情。而真的体谅这些,需要亲历许多事情。
这些年待在山中,深居简出,酿酒,写书。关于生活,我选择的这条路,何尝不是像泽让一边拣牛粪,一边说着情话呢。一边是生活本能的求生,一边是高于现实的渴求。于现实之外,我还渴望书写,于短暂浮生之中,摆脱自己。我时常忘了自己,脱离了性别和年齿,如一头动物游荡于这莫名的时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那让我感到一种宽广的自由。
泽让说小时候,鞋上都是补丁,脚趾头都露出来,四五月山上还有积雪,趴在地上找虫草。有时一天一根都找不到,听到别人欢呼,啊呀,又找到一根,心里就焦急。有时能找到十几根,那就是了不起的收入了,心里很欢喜。十三四岁,在山顶牧场放牧,住在棚子里,只有糌粑和水。清晨将牛羊赶出来,挤奶子,打酥油,一直到下午三四点钟,干完活,才可以歇下来。喜欢曼陀铃,买不起,有时骑马很远的牧场,借人家的玩一会。傍晚又回来赶牛羊,一个人在高山草原生活了四五年。
泽让,那时候觉得寂寞吗?
寂寞是什么意思?
寂寞是……唉,我也不晓得。
第二天,陪他去山上挖松茸。泽让的同村伙伴,我酒坊的伙伴们,热热闹闹好像一场郊游。石久琢随身包里带着救心丸和氧气罐。一路跨过溪涧,翻过山林,路长又长。泽让带着我们爬山,唱山歌,远远的山林里有人应和着,悠然空茫。松茸,像精灵一般的食材,长在雅江海拔三千六百米以上的山林中,非常珍稀,难以寻觅。每天凌晨三点钟就要上山,不然别人走在前面,就捡拾不到了。找松茸这两三个月,天天待在山林之中,饿了吃糌粑,渴了喝山泉。这是他们一年之中除虫草之外重要的收入来源,错过这一季就要等待来年。
自去年心脏出问题,一直避免过量运动。终于还是在山上体力不支,心率失常,吃救心丸,吸氧。海拔太高,泽让要带我下山,我不愿意,我不知道将来身体还能不能再上高原,他的生活我想陪伴一次。以后一个人的时候,会拥有回忆,我曾陪他一起来过。也许,走在大山里的泽让,就不那么寂寞了。
在还有机会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地陪伴。每一次离开,都要好好地告别。
又是一年卖松茸的时节,许多康巴汉子背着背筐在集市来来回回走着,跟那年一样。泽让也卖了些松茸,给我买了藏装,还想给我买高跟鞋,好配裙子,带我在街市转悠。九年前,在雅江街头闲逛,看到一位康巴汉子,在银店挑选耳环,收入怀中时,忍不住微微一笑的神情,印象深刻。这次跟着泽让逛店子,不免想起。
泽让挑选的都是金光闪闪,鞋跟细得能做凶器。从未穿过高跟鞋,需要极高的平衡能力,我显然不具备此种技能,极大可能摔断腿骨。平日山里做事都穿解放鞋,廉价,结实。给我买藏装,带我吃藏餐,血淋淋的生牛肉……虽然我并不认同爱情要同化才能存在,也许恰恰相反。但不忍违逆他的心意。一个男人,夜里三点就上山挖松茸,翻几座山头,走数十公里,到下午背下山来卖,收入几百块钱,攥在手心里,带心爱的女子去买新衣服,花心思配上金光闪闪的高跟鞋。蹲地上帮她试鞋,问好看啵?
怎么能不好看呢,怎么可以不好看啊!也许,此生经历过最好的爱情,就是在这个藏地,一字不识,并不了解我的男人。在很久以前,我们不曾有机会这样相处过,总是充满离别的绝望之情。这么些年,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他也不晓得我喜欢什么,彼此知之甚少。我们既熟悉,又非常陌生。
春天桃花开的时候,泽让找来。重逢,既惊喜,又难过。他以为找到我了,一切都好了,就像至尊宝说的那样,“找到你真是太好了,我不用再回到五百年前了!”可是,他并不能留在五百年后。
那几天,帮我翻菜地,挖排水沟,给玫瑰花搭架子,做一切能帮我做的体力活。干活热起来了,将外套搭在桃花树上,风吹过桃花落了一身。我送茶水过去,远远望着像梦里的场景,太阳光那么明恍恍,恍惚一世的好时光都尽在此刻。
后来,在菜园摘菜,总想起那时候,有泽让在的时候。那棵桃树都不忍望它。
离别前一晚,他说,这么多年,一心地只想找到你,现在才晓得,找到你,对你是不好的。爱你,又不能陪你在汉族生活,你还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拖着你,也是不好。如果你爱了别人,我又难过得很。但是又希望有人陪你,给你做活,舍不得你吃辛苦。唉,格桑,难的很,我不晓得该怎样了……
可是,谁也不能责怪对方不够付出,都是一样的为难。我既不能去藏地生活,也不忍心拖着他不能娶老婆。他是家中独子,父母年迈需要照顾,人生除了爱情,还有其他责任要担当。我也一样。先说出再见的人,往往承担更多无奈和心酸。
十五六岁时,遇见一个和尚,都没真正说过几句话,莫名狂热地喜欢。他当然不会搭理我。那场人生第一次的幻恋,教我晓得,原来慈悲就是无情,无情才是慈悲。
来时路上,我也在想,为什么还要再来呢?有多少次重游川藏的机会,都拒绝了。因为你在那条路上啊!我太了解自己,只要踏上那条标号318的公路,就会像无可回避的宿命一般奔向你。注定分离的重逢,见一次,心碎一次,人本能是要逃避痛苦的啊,为什么还要故地重返呢。
然而,生而为人,也许是因为拥有一具多情的灵魂,才是我们在世上活过的证据和痕迹。不管多么遗憾,多么不尽完美。
这一路,大雨瓢泼,泥石流,塌方,看到大货车侧翻,心都在哆嗦,泽让也是常年在这路上拉货的司机。多少次深夜,他在川藏路上拉货,我在山中写作,开着视频陪他,怕他瞌睡,隔会喊他一下。隔着茫茫黑夜,几千公里,有深深的无力之感。这次重回雅江,是想为他做一件事情,了解当地松茸行情,联系外地帮他卖松茸。如果可以,也许能帮他换个维生的活路。
泽让啊,如果无法陪伴你,我想帮你赚点钱。原谅我,一直都这么俗气。希望你好好生活,不要回头。无论我们多么想找回过去的时光,过去的时光依然不会再回来。人的眼睛长在前面,是叫人向前行,无论多么不舍得,也不要再回头。
山一程,水一程,望着里程表的数字往上跳,是离泽让越来越远了。再见不知何时。不,我不想再见了。多见一次,多一次离别。
回到桃花源,是盛夏的午后,蝉鸣如雨,阵阵洒落溪涧,映衬得这山中寂寥无比。想起小时候看法布尔的书,在黑暗地底生活十几年的蝉,来到世上拼命地歌唱着,然而这歌唱家却是个聋子。
蝉啊,拼命地歌唱,听不见自己的歌声。
它的爱人也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