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妮:为奴十三年

    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6月23日,“小甜甜”布兰妮出席了线上听证会,首次向外界公开揭露她多年来的真实生活。

    更准确地说,是血泪史。

    她所透露的信息量宛如一枚重磅炸弹,瞬间引爆了全球范围内的舆论热潮。

    不得不承认,现实世界确实比小说更加荒诞,更加匪夷所思。

    据布兰妮的自述,从2008年到2021年,她被父亲杰米·斯皮尔斯监控了整整13年。

    在此期间,她被禁止结婚生育、被迫长时间工作、被迫接受驻唱条约,强制服药和精神治疗更是家常便饭。

    极其离谱的是,她连想喝杯苏打水都要申请,“在加州,只有被关起来的性工作者才这么惨。”

    一旦拒绝服从,管理团队不仅会剥夺她的一切财产,也将禁止她与男友、孩子见面。

    出于恐惧,她只能像傀儡般任人操控。

    我知道,此刻你心中肯定有无数个问号。

    作为万众瞩目的社会名流,布兰妮为何沦落至此?

    在任何娱乐八卦都可能霸占热搜的年代,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发现真相?

    重点是,究竟是谁制造了这起悲剧?

    尽管时隔多年,过去造成的伤害无法被轻易抚平,但以上追问依然有意义。

    无论如何,布兰妮的故事值得更多人去了解。

    如此一来,你就会知道她所承受的苦难既是厌女社会结下的恶果,也是你我熟知的“疯女人”故事的变体。

    这个“疯女人”故事里不存在真正的罪魁祸首,因为所有人都是共谋者。

    01.

    对于老一辈互联网人而言,就像他们搞不懂Z时代青年为何沉迷于盲盒、剧本杀,碧梨·艾利什的爆红也令人费解。

    他们欣赏不来这种曲风晦涩、迷离的电子音乐,以及碧梨本人新潮、反传统的画风。

    相比之下,“小甜甜”布兰妮才是上世纪90年代大众审美的公约数——

    人美声甜,嗓音独特,任何人只要听过她的歌,都不会对她成为流行天后产生丝毫疑惑。

    16岁出道,推出的首张专辑《…Baby One More Time》便一鸣惊人,销量破千万。

    正是这张专辑,改变了布兰妮的一生。

    带有性暗示元素的专辑封面

    本歌的MV,则是串起整个故事的关键线索。

    MV里,系成蝴蝶结的白色衬衣,半遮半露的深色胸衣、被黑丝包裹的小腿,无一不昭示着布兰妮的青春活力。

    镜头里的她,兼具少女的清纯与熟女的性感,气质迷人。

    换个说法,就是又纯又欲。

    当年,恰逢总统克林顿与莱温斯基的偷情丑闻爆发,美国民众对于“性”的兴趣空前高涨。

    毫不避讳地说,除了甜美的嗓音,“性魅力”也是布兰妮撩拨大众心弦的关键。

    那么这种魅力,是幸运还是悲哀?

    我只能说,悲喜参半。

    幸运的是,布兰妮在男团称霸的乐坛中争得了一席之地,喜提无数真爱粉。

    不幸的是,她的走红时常伴随着争议。

    有人希望她保持现状,继续做性感尤物,也有许多人希望她能回到“正轨”,做个穿牛仔裤、光脚唱歌的清纯女孩,尤其是粉丝的家长。

    眼看着自家女儿越来越迷恋布兰妮,家长们慌了。

    他们害怕正值青春期的乖乖女们会被带坏,变成下一个性感早熟的“小甜甜”。

    更有甚者,堂而皇之地威胁布兰妮,警告她最好别再卖弄风骚。

    这一切完美印证了《第二性》里的至理名言,“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

    以上争议,实质上就是一场争夺“如何定义女性”话语权的拉锯战。

    《陷害布兰妮》

    等到人们的视线从布兰妮的脸庞、胸部、小腿移开之后,转而对准了她的“隐私部位”。

    外界开始不依不饶地追问着她和男友贾斯汀·布莱克的恋爱细节。

    电台节目里,有人问,“你是不是处女?”

    面对令人不适的提问和阵阵哄笑,布兰妮尴尬不已,“没错,我还是处女。”

    性经历对于女性来说,是禁忌和羞耻,对于男性而言,却是可供炫耀的谈资。

    面对类似的提问,贾斯汀直接哈哈大笑,给出肯定的答案。

    这甚至为他博得了一枚“荣誉勋章”——哪怕他的歌一般,好歹还有段值得羡慕的情史。

    至于这种操作是否会伤害到布兰妮本人,无人在意。

    2002年,二人官宣分手,局面依然没有得到改善。

    贾斯汀·布莱克选择先发制人,除了四处接受访谈,还特意录制了名为《Cry Me A River》的单曲,在MV里影射布兰妮的不忠。

    这下,不光大众迅速脑补了一出狗血剧本,连节目主持人也对这套说辞信以为真。

    而沉默以对的布兰妮则承担了更多的谩骂和指责。

    面对汹涌而来的恶意,她就像一本杂志,被人尽情地摊开、检阅、蹂躏,连私生活也一览无余:

    “每一个粉丝、记者和媒体评论员都认为自己有权了解和评判斯皮尔斯最私人的事情,这是一种令人不安的侵犯。”(出自CNN的评论)

    当我们把视线投向名利场,往往只看得到人前的无限风光,却忽略了背后的隐秘剥削和榨取。

    而这,正是庞大的造星机器所投下的阴影。

    明星与粉丝/媒体/资本之间永远存在不对等的权力差,堪称另一种“权力的游戏”。

    所有上游玩家都仿佛手握遥控器,时刻凝视着屏幕另一头的娱乐明星。

    当明星表现好时,他们便按下遥控器上的绿色按钮,将她捧上神坛,赐予万丈光环;

    当明星辜负期望时,他们便按下红色按钮,宛若摧毁一件美丽而脆弱的艺术品般,逼她摔得粉身碎骨。

    这种游戏,正是维持明星文化运转的动力。

    02.

    社交媒体上经常会出现类似的言论:

    “明星这么有钱,哪里轮得到普通人关心,大家有空还是多关心自个儿吧。”

    但人是复杂的,就像布兰妮身上有不同的面向:她既是名人,也是女人,同时还是一位母亲。

    共情,也理应建立在不同基础之上。

    作为旁观者,我们不难意识到,她所承受的诸多压迫都与后者有关。

    纪录片《陷害布兰妮》中有处扎心的细节。

    为了试图逃避记者的围追堵截,布兰妮抱起儿子坐上驾驶座,慌不择路地逃离了现场。

    这一举动导致她成了新的标靶——一位违反交规、不顾孩子人身安全的失职母亲。

    面对主持人的追问,她泣不成声。

    问题是,她从小就被父亲抱在腿上开车,但又有谁会指责她的父亲呢?

    答案是,没有。

    由此,我们足以得出结论:

    流行文化中的厌女症是如此根深蒂固。

    这里指的不仅是布兰妮时刻处于男性凝视之下,被物化为男性的性幻想对象,也指代外界的双标态度。

    舆论对待男性如此宽容,从不对他们的身材、长相、穿着风格指指点点,更不会指责他们不守男德。

    与此同时,却对女性如此苛刻,苛刻到无法容忍任何的“道德污点”。

    而助长厌女文化的帮凶不是别人,正是媒体。

    在我看来,媒体大多具有某种两面性。

    他们既象征本性轻浮的浪子,整日围绕美丽性感的女神,有时也会化身嗜血的秃鹫,喜好啄食正在流血、散发出腐败气息的猎物。

    而此时的布兰妮,恰好就是最完美的目标。

    2007年,她接连经历了离婚、产后忧郁症、被法院判决剥夺抚养权等一系列挫折,情绪本就处在低谷期。

    偏偏记者们总黏着她不放,聚餐时有人偷拍,逛街被人围堵,偶尔开车兜风也被长枪短炮怼脸。

    不胜其扰的她干脆剃了光头,作为反抗。

    然而,从“性感女神”到“光头”的形象颠覆,非但没能掐灭流言蜚语,反而加倍引起了狗仔的兴趣。

    他们迫切地想要挖掘出新的猛料。

    深夜,布兰妮打算探望孩子却被前夫拒之门外,心情沮丧。

    好巧不巧,又有狗仔上门来骚扰,惹得向来隐忍的布兰妮突然发作。

    她抄起雨伞,狠狠砸向对方的车门,怒喊“Fuck you!”

    这段偷拍视频,将她彻底卷入舆论旋涡。

    一夜之间,关于布兰妮情绪崩溃的新闻登上了全美各大周刊杂志的头条。

    人们津津有味地欣赏这出难得的“抓马大戏”,一边感叹着布兰妮的堕落。

    所有人都选择性地忽视了她当时面临的困境,包括她的家人。

    多年以后,拍摄团队重新联系上了当初长期跟踪布兰妮的狗仔丹尼尔,对他进行了采访。

    谈及往事,他一直闪烁其词,试图甩锅:

    “之前她说能不能让我清静一天,但没说要让我们永远走开啊。”

    看得出来,他毫无悔意。

    如果性别互换,对待情绪一时失控的男明星,媒体要么兴趣寥寥,要么只会象征性地调侃,“XX遭遇情伤,性情大变”,而绝不会冠以“疯子”之名。

    同理,任何背负多段情史的男歌手只会被美其名曰“情场浪子”、“花花公子”,而不至于成为“男版泰勒·斯威夫特”,忍受长期的荡妇羞辱,被冠以各种黑称。

    不管什么咖位,终归逃不过娱乐圈的厌女扫射。

    某种程度上,“规训”就如同布兰妮演唱会上身穿的胶衣。

    而被包裹其中的女性不得随意冒犯或挑战社会给出的既定形象,更不能撕开和挣脱“胶衣”的束缚——

    尤其是不能展现出暴力、叛逆等男性才被允许拥有的危险特质。

    否则,必将遭受惩罚。

    对于布兰妮来说,“惩罚”便意味着源源不断的负面新闻与舆论攻击。

    随着舆论发酵,“流行天后”、“美国甜心”等光环逐渐为“疯女人”、“疯婆子”所替代。

    即便如此,这场未命名的惩罚仍未停歇。

    如福柯的《疯癫与文明》所写,“疯癫打破了收容所的沉寂而成为一种表演,从而变成娱乐公众的公开丑闻…疯癫变成这个世界的纯粹景观。”

    而“疯女人”,向来是媒体最热衷于追逐的对象。

    比如说,香港“四大癫王”里的蓝洁瑛。

    整整20年来,港媒从未放弃对蓝洁瑛的关注,直到她去世。

    除了年年跟进她的近况,还次次必拿曾经“靓绝五台山”的辉煌与今昔的落魄模样做一番对比,引发网友的唏嘘。

    美貌与堕落,风光与疯癫,“疯女人”故事中极度浓缩的悲剧性和猎奇性,无疑是媒体和看客们的最佳食粮。

    就像任何视频最终都可以成为B站鬼畜区的素材,布兰妮的“痛苦”经历了无数的再加工。

    偷拍她的狗仔以此谋取暴利,媒体反复播放布兰妮情绪失控的片段,综艺节目把布兰妮的“失智”编排成笑料,换取点击率。

    大众尽情咀嚼着这份痛苦,由此形成了一条畸形的消费链条:

    “她承受的苦痛却给他人造就了巨大的财富。”

    正如这首带有自传性质的《Piece of me》里唱的那样,“You want a piece of me”,你想得到破碎的我。

    大众想要的,是大明星布兰妮的生活碎片,是关于她的绯闻、丑闻,是被物化的性感女明星与流行歌手的结合体,是属于大家的“小甜甜”。

    而布兰妮本人,却只想要做真正的“布兰妮”,想逃离聚光灯,享受不被他人打扰的片刻宁静。

    破碎与完整,大众与个人,公域与私域,审视与被审视,束缚与自由,两种截然不同的期望之间产生的裂隙,构成了布兰妮所处的深渊。

    最后,大众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布兰妮的“碎片”。

    重重打击之下,她终于真的疯了。

    03.

    2008年,布兰妮因使用精神类药物被强制送往医院治疗。

    好在,她不久便重返歌坛。

    对此,粉丝们展现出了十足的热情。

    他们聚集在场馆外,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尖叫和欢呼,媒体也好似遗忘了过去的不愉快,热烈欢迎她的回归。

    在新闻报道中,手握天价商演合约的布兰妮赚得盆满钵满,年收入高达6000万美元。

    乍一看,这很像好莱坞常见的“丑闻明星翻红”的励志故事。

    除了主角是布兰妮以外,似乎没什么特别之处。

    直到2020年,大家才恍然大悟,故事居然还有另一个版本。

    等到布兰妮出院,她的父亲杰米·斯皮尔斯便向法院提出申请,从她的临时监护人转为永久监护人。

    划个重点。

    监护制度,通常来说是针对失去自理能力,比如老年人、重度残疾或失智症患者等才使用的特殊手段。

    监护人有权决定被监护人的医疗、人身、财务等大小事务,直到监护关系解除为止。

    这意味着,布兰妮就此被剥夺了人身自由。

    为了实现全方位监控,监护团队采取了一系列措施。

    限制社交、团队换血、严控采访、安排贴身保镖,连布兰妮过去最亲近的经纪人也被调离。

    多年以来,她就像活在一座无人孤岛。

    尽管没有切断对外界的联系,但也没有人能真正倾听她的心声。

    她只能每周发布经过审核的vlog和照片,假装过得很快乐。

    剩下的,就是全年无休的工作。

    有的朋友可能留意到了,此处存在一个bug:

    布兰妮明明能正常开演唱会,能赚钱养活整个团队,却被判定为没有自主决策权。

    法院给出的解释是,“她是具有高能力的受监护人”,这一结论自然同样饱受质疑。

    更可怕的是,终身监护一旦成立就难以摆脱。

    因为要想解除监管,就必须提供本人具备正常行为能力的证据,但布兰妮仍处在监护状态,就说明她不具备这个资格。

    这堪称现代版的“第22条军规”。

    此外,布兰妮的监护人选也疑点重重。

    父亲杰米从小就缺席她的成长,不够重视家庭,还有酗酒的毛病。

    据身边人回忆,他曾说过,“我女儿会变的超级有钱,然后给我买艘大船。”

    说白了,他的动机不纯,希望出道不是出于爱,而是抱着“投资”心态。

    在外人眼中,他根本称不上好父亲。

    相比起来,布兰妮的母亲Lynn或前经纪人Felicia才是更合适的人选。

    但当布兰妮提出更换监护人,最后都遭到了拒绝。

    基于以上现状,她的共同监护人之一安德鲁还不忘向法院提出,希望从布兰妮不断增长的收入中获得更多利润。

    很明显,整个监护团队在把她当成赚钱机器。

    至此,监护制度俨然构成了某种隐喻——

    即便身为社会名流,但只要你是个女人,那么你的思想、身体、人身自由都将面临重重枷锁与控制,有时是来自父权社会,有时来自制度,甚至来自家人。

    这座看不见的牢笼,将布兰妮与外界隔绝,使之彻底沦为父权的“掌中之物”。

    为了打破牢笼,社交媒体上的粉丝们发起了#Free Britney(#解放布兰妮)运动。

    他们走上大街举起标语牌,向媒体与政府施压,要求政府正视“滥用监护权”这一制度漏洞,早日还她自由。

    这一切,都被杰米·斯皮尔斯贬为“阴谋论”。

    即便布兰妮本人站出来控诉,他照样拒不承认监护团队正在控制女儿的生活,以及不正当牟利。

    “I just want my life back.”

    我只是想拿回我的人生。

    在6月30日的法庭审判中,被折磨了13年之久的布兰妮向法官如是恳求道。

    不出所料,她撤销父亲监护权的请求依然被驳回了。

    她到底何时才能恢复自由,我们暂时不得而知。

    关于布兰妮的种种经历带来的窒息感,让我不由想起了《前程似锦的女孩》的结局。

    在这个被贴上“复仇爽片”标签的故事里,女主最终以生命为代价,实现了向渣男复仇的心愿。

    值得庆幸的是,“王子救公主”的老套叙事终于被抛弃,女性渴求的不再是王子的“亲吻”——就像为布兰妮发声应援的艺人和粉丝多为女性,算是另一种“girl help girl”。

    悲哀的是,我们仍需付出更惨烈的代价才能推动旧秩序的变革,才能迎来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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