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出N39 自驾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阮任艺
深冬,南疆的天气干燥而寒冷。两辆皮卡、一辆陆地巡洋舰、一辆霸道组成的穿越车队在若羌集结完毕,整装待发。从若羌往西,便是一望无际,连鸟也飞不过去的“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这片沙海东西长约1000公里,南北最宽500公里,面积超过37万平方公里,是中国最大的沙漠,流沙面积世界第一。
進入无尽沙丘
自一个多世纪前的1895年起,人类就开始尝试穿越这片死亡之海。当时来自瑞典的著名探险家斯文·赫定率领他的团队沿着北纬39度线行进,试图横穿塔克拉玛干沙漠,但由于对困难的估计不足,他和他的队伍只行进了300公里便由于干渴和迷路几乎死光了所有队员和骆驼,只有两人侥幸逃生。从那以后,N39的名字便被众多考古学家、探险家所熟知。
英国考古探险家斯坦因及日本僧侣又先后在20世纪90年代初造访塔克拉玛干沙漠,只不过势单力薄的他们并未强行进行穿越,只是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进行考察研究。
20世纪90年代初,塔克拉玛干沙漠再度成为中外探险者们议论的焦点。1991年中美沙漠探险队曾耗时53天沿沙漠南缘线路成功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但由于行进线路过于靠近沙漠边缘,并没有得到普遍认可。此后日本大学生探险队的尝试也以失败而告终。
1993年10月,中英联合探险队在相对充足的后勤供给条件下历时60天成功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成为了被普遍认可的人类首次成功穿越。
2004年1月23日,中日联合探险队以骑骆驼及徒步的方式,沿古老的北纬39度路线由西向东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全程迂回距离超过1500公里,历时73天成功穿越,成为第一支按照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设想的北纬39度线横穿塔克拉玛干沙漠的队伍。
2019年1月7日中午,我们的车队从若羌正式出发。沿着315国道一路向西,在路边的一条石油测线路口拐下了公路,向着车尔臣河行去。发源于昆仑山北坡木孜塔格峰的车尔臣河是塔里木盆地东南部最大的河流。这条河流是穿越车队遇到的第一个天险,也是进入塔克拉玛干的门槛。选择隆冬时节穿越沙漠,一部分原因是冬季沙漠风沙小,另一部分也是基于过河考虑。这个时候有些河段的冰面应该已经冻瓷实可以行车了。
这条测线是何旭东早就定好的路线——从奥维卫星图上看,从这条测线往西北20公里将到达河边的一座石油勘探队搭建的简易浮桥。车尔臣河水面宽阔水流湍急,很多河段即便在严冬,冰面也不会合拢,这也许是一条最容易的过河路线。
河岸边茂密的红柳、芦苇和松软的盐碱浮土给车队行进带来了很多麻烦。负责保障的陆巡很快就陷进了面粉一样松软的河滩,前去救援的何旭东在用绞盘拖出了陆巡后,自己也泥足深陷难以自拔了。一个多小时,车队才突围出红柳滩,到达了浮桥点。很可惜——薄冰之间水流湍急,车尔臣河面上空空如也,只有陡峭的河岸上能依稀看出桥基的形状。这条测线可能早已被放弃,无人维护的浮桥在一两年间就会被春夏季节的洪水冲走。大何一直隐隐担心的状况终于发生了。
车队只好沿着车尔臣河岸继续北去,寻找彻底冰冻的河面。终于,在下游10公里处,何旭东依据12年前留下的坐标点,找到了上次过河的地点。这里河面宽达数百米,河水流速较缓,水面已经冻成了坚冰,车队轻松过河。在河对岸红柳林中扎营,过夜。
第N次陷车
1月8日一早,何旭东在面向东方的河岸上燃起了一束香,对着旭日遥拜了三下。宗老拿出一瓶茅台酒洒在河滩上。这里,是他们当年穿越的终点,这次重返塔克拉玛干的起点。从这里,车队将掉头沿着N39驶往正西方向的茫茫沙海,开始穿沙逐日之旅。
穿过宽达5公里的河滩,慢慢地,最后一棵红柳也消失在后视镜中。面前,便是塔克拉玛干东部毫无生命痕迹的连绵起伏的沙丘。
车队领队何旭东,是国内第一批完赛达喀尔的车手、有着20年沙漠戈壁拉力赛经验的老司机。人类驾驶机动车首次穿越N39的纪录便是由他和领航员廖珉在2007年成功创造的。而另一位重量级团员便是2004年中日穿越N39联合探险队唯一成功徒步走完全程的中国队员,已年届70岁的探险家宗同昌老先生,有着丰富的沙漠行进和生存经验。
另外三辆保障车也分别由经验丰富的巴丹吉林沙漠车手驾驶:保障车领队四哥从小长在巴丹吉林沙漠,数次获得环塔拉力赛的赛段冠军,江湖上人送绰号“巴丹吉林沙漠王”。车队后勤徐兵章负责伙食、蒙古族机械师陶高是经验丰富的专业维修,他们都有着十几年的专业沙漠驾驶经验。我对沙漠驾驶与穿越一窍不通,但是跟着这队国内顶尖沙漠车手组成的黄金团队,我觉得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心里盘算着只要全程抱好我的摄像机,抓住精彩瞬间、圆满完成记录任务就好。
然而,现实永远比剧本精彩。塔克拉玛干东部,是一望无际的复合型沙丘。沙山纵横交错极其不规则,这几百公里的沙丘地带是N39穿越难度最大的路段。甫进沙漠,我们就像挨了当头一棒,前路上意想不到的小鸡窝坑和沙脊另一面的小V字沟就像是上天故意埋设的陷阱。
这次,何旭东驾驶的2.4T柴油发动机的江铃皮卡虽然经过深度改装,但是车身长、轴距过大、动力不足的种种先天不足,在这种地形中暴露无遗:车身长,车头和车尾极易卡死在V沟和鸡窝坑里;轴距长,车腹又常常卡在沙坡顶部的沙脊上,四轮腾空跷跷板一般孤悬半空。进入沙漠不到一公里,他的皮卡翻过一道沙梁后,就在一个小V沟中陷车了。皮卡长长的车身正好卡在正中,头尾被沙坡顶得严严实实。
而这对我来说,显然是极好的素材。我饶有兴致地拍完了这次救援,众人在镜头中挥舞着铁锹累得气喘吁吁。半个小时后,终于挖开了前后两道沙梁,皮卡轰着油门前后腾挪几下,一鼓作气冲出了困境。
然而,这只是序曲中的第一个音符。车队的四辆车在这极其复杂而松软的沙丘中开始了轮流陷车、救援、继续陷车的循环。在我拍到第六次陷车时,终于也默默收起摄像机,接过铁锹,加入了挖沙大军。
第一天,总计行进24公里,陷车8次。
断水危机
我已经记不起这是第几次陷车了。进入沙漠这几天以来,车队以几乎每两公里陷一次车的节奏艰难前进着。每天都在不停地陷车、挖沙,我的身份也从影像记录变成了挖沙工人。大家默不作声,近乎麻木地推着铁锹铲向车底,掏出一锹沉甸甸的沙子,扬向身后。粗重的喘气声在寂静的沙漠中此起彼伏回响着。
塔克拉玛干虽号称沙漠,可抓起一把沙子就会发现,这叫尘土可能更合适。一阵微风就可以把这些极细微的颗粒吹得很远,车即使停着不动,也能陷进去半个轮圈。这一大片鱼鳞状的复合沙丘简直是专治皮卡的神器,车队的两台皮卡——长轴距的江铃域虎和重达5吨的丰田坦途是陷得最多的。在沙漠中,最好用的是陶高驾驶的丰田霸道,它轻便小巧的车身就像一只瞪羚,在沙丘间穿插腾挪,它肩负起了开路和领队的作用。丰田陆巡的v8发动机马力强劲,主要负责拖车救援。
在挖了几百锹之后,我发现在沙漠中挖沙,其实是一种需要结合体能和智商的游戏。怎样才能最高效率、以最节省体力的方式挖出最多的沙、在最短时间救出被困的车辆?
其实很有技巧:首先,需要判断车辆的陷车形式,找出深陷的受力点。在沙脊上,担得最死的是底盘,在底盘下找压得最实的区域下锹,瞅准了这个点往里挖,周围的沙子会像流水一样倾泻进这个沙坑,沙坑边缘越来越宽,很快底盘就松动了。而用身体的肩、背、腰等大肌肉群发力推动胳膊活塞运动,又能最大程度提升力量、节省体力。没头苍蝇似的东一锹西一铲,很快就胳膊酸疼,徒然浪费力气。
而比陷车更严重的危机,已经悄然而至。
进入沙漠的第五天晚饭后,大何和四哥清点了剩余的水。进入沙漠这几天以来,平均每天前进不到25公里,进度大大低于预期的每天60~80公里。何旭东按照当年单车穿越的经验预估行程,虽然还做了富余的补给备份,但没料到的是,这次四车穿越因此陷车次数也倍增,进度还比单车前进慢了许多。按照这样的进度,到达预计的补给点,塔中沙漠公路最少还需要10天时间,而按这个时间,我们的水是不够的。
在沙漠中,水和生命画等号。从昨天起,车队就开始严格实行配给制,除去做饭所需,每人每天限量一瓶饮用水。大何和四哥面色凝重地开始讨论最坏的情况,规划应急找水预案。而我则默默地收起了盥洗袋——从此以后,刷牙也成了一种奢望。
弃车
在一个陡峭的鸡窝坑中,何旭东翻车了。一是路线选择失误,另外一个原因是皮卡孱弱的动力。在通过鸡窝坑陡峭的沙壁时,动力不足导致的失速让江铃失去了惯性,车子像一根擀面杖直滚到了坑底,扬起了一阵高高的沙尘。
等我拿着摄像机跑到现场时,他已经灰头土脸地从驾驶室里钻了出来,一边骂街一边吐着嘴里的沙子。他经验丰富,第一时间就把头钻进了副驾驶座底下自救,人没大碍。而我在一旁冷汗直冒,我原本一直坐在副驾,翻车时我恰好下车拍摄,否则如果两个人都挤在车里滚下坡,后果将不堪设想。命大。
好在鸡窝坑不深,皮卡在打了两个滚之后,车身奇迹般自己正了过来,前挡风玻璃粉碎、车顶钣金凹陷。试着发动了一下,一枪着火,发动机依然顽强地运作着。用脚踹开前挡风玻璃,一切正常,继续出发。
一路上,这台江铃皮卡就像掐不死的小强。无数次深陷沙坑、无数次冲击沙坡、翻越沙梁。何旭东很快就掌握了小排量长轴皮卡穿越沙漠的窍门——冲坡前尽量加大速度惯性、永远将油门控制在一千多转,这是这台发动机最大的扭矩输出转速、选择最合适的路线和角度发起冲击。这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在之后的行程中效果明显。陷车次数减少,每日行进公里数明显增加。
就在我们都对车队里这唯一一台国产车的顽强表现赞誉满满的时候,意想不到的状况发生了。
那是距塔中公路最后10公里,刚爬上一个大沙梁,我坐在副驾上突然听到底盘上一声“咔嗒”巨响,车身顿了几下停了下来。何旭东脸色一沉,略一思索:“車轴断了。”语气平静,但我知道情况严重。趴地上一看,底盘上连接分动箱和后驱动两指粗的一轴生生被拧断,后驱动轴无力地耷拉在沙地上。
面对这种严重故障,即便是机械师陶高也无力回天了,毕竟没有人会背着备用分动箱进沙漠。大家只能无奈选择弃车,当即用卫星电话联系江铃厂家发送配件、把车上的重要物品转移到其他车上,先到塔中,等拿到配件再回来救车。这10天的跋涉,强度已经远远超出了这台民用车的设计极限,它坚持到了最后10公里。同行的霸道、陆巡车头车尾也是保险杆撞得稀烂、前球头漏油,远远看去一副豁了牙的可怜相。
临走前,何旭东不舍地拍了拍江铃的车头,“等我回来救你吧!”
塔中,并不是一个行政区划地名,在地图上是找不到这个小镇的。随着塔克拉玛干石油大开发,这里逐渐形成了一个石油基地,也是贯穿塔克拉玛干大漠沙漠公路中段的一个食宿点。这个曾经的无人区现在聚集着石油基地生产单位各职能部门,和为石油服务的后勤人员,成为了塔克拉玛干腹地最繁华热闹的去处。小镇路口竖立着高高的标语:“只有荒凉的沙漠,没有荒凉的青春。”
江铃的配件一时半会儿到不了这偏僻之地,而我们的行程时间有限。何旭东决定,留下一个人联系等待配件运达事宜,其他人员和三台车整备、补给,继续出发向西,开始N39下半段穿越。
塔中可以被看做是塔克拉玛干的圆心,它的四周放射出许多道路和测线。这些道路连接着沙漠中星星点点的油井,还有许多石油勘探队留下的简易沙漠道路。车队沿着一条正巧沿着N39延伸的沙漠道路行进,这大大提高了行进速度。这条道路被废弃已久,路两旁用芦苇杆垛起的草方格已经快要被流沙湮没了。50公里后,暮合四野,沙漠公路也终于消失在流沙之中不见踪影了。
达里雅布依与喀拉墩
1月19日,从塔中出发的第二天,翻越重重沙山之后,车队驶入了克里雅河道。这是塔克拉玛干沙漠中的第二条大河。冬季的克里雅河道干涸,河床上沉积的泥浆干燥平整,在受够了半个月来时速5公里的沙漠跋涉之后,车队在河滩上以70公里的时速撒开丫子狂奔起来,在身后拖出了几道蔽日烟尘,颇有环塔拉力赛的气势。
古村达里雅布依,就深处河道的尽头。村落深入沙漠腹地238公里处,是世界上最孤寂的地方之一。这里几近千年来未见诸记载,完全与世隔绝,也无人知悉它和它的居民们究竟有怎样的来龙去脉。1896年,瑞典籍探险家斯文·赫定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中寻宝,经过一片树林和芦苇丛生的滩地,发现了克里雅人的村落。他在其著述的《亚洲腹地旅行记》中说:“树林中的老居民是真正的隐者,连中国皇帝管理着新疆都不知道。”他在书中称这里是“通古斯巴孜特”,把这里的居民称为“半野人”。
20世纪50年代,新疆于田县政府派出工作组北进沙漠,询问当地居民这里是什么地方。老乡说,是“达里雅布依”,意为“大河沿”的意思,于是,这里便有了一个新的地名:达里雅布依。随着克里雅河上、中游水土开发的加速,河流渐渐缩短行程,大漠向南推进,高大的沙丘挡住了人们的视线,直到现在,这里依然是个悄然的隐者之地。
车队沿着克里雅河蜿蜒曲折的河道,忽而翻越连绵不尽的沙丘,忽而又在时密时疏的胡杨林里穿行。零星的房舍藏在胡杨树下,羊群嚼着干枯的胡杨树叶——这里不长草,山羊唯一的选择是学会直立,前脚扒着树干努力伸长脖子啃食树叶。
达里雅布依乡政府驻地铁里木安静冷清,只剩十多户人家,其余的住户在河滩上零星分布着,之间相隔几公里乃至几十公里。据说这里即将开发旅游,已经有一大半居民被搬迁了出去。传统克里雅人的生活极其简单:一群羊、一口井、几间房足矣。村民们靠河而居,绵延几十公里,仍习惯于沿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拾柴放牧。
夜宿达里雅布依,克里雅人温和好客。美丽的女主人做了一大锅美味的拉条子,又打扫出一间大屋子,烧上温暖的火炉、铺上厚厚暖和的地毯。我们铺开睡袋,一夜好梦。
第二天,车队在距离达里雅布依24公里的沙漠中,寻找到了喀拉墩遗址。斯文·赫定曾到过这里,他在离河道不远处的沙海中找到汉唐遗址丹丹乌里克和喀拉墩,证实了克里雅河下游曾有的古老文明。遗址城墙犹在,呈正方形,地面铺满碎瓦罐残片,城堡中的木质门窗有些还保存完整,直指天空。这些,可都是汉代的留存了。
从这里往西直到和田河,沙漠不再是东部的不毛之地。克里雅河道在历史中无数次地在这片巨大的沙地中改道,生命和文明也不断追随河流迁徙。车队穿行在无数干枯的胡杨和红柳之间。这些林立的巨大树干尽管已枯死千年,依旧不屈地矗立着,狰狞着的树干就像一双双大手在扭曲挣扎抗争。
沿着古老的河道和沙丘,车队继续向西越过了冰冻的和田河。至此,离N39终点麦盖提,也就不远了。
抵达麦盖提N39大门时,车队只剩一辆坦途了。陆巡和霸道都相继出了状况,在和田退出了旅程。大何、宗老和我最终站在麦盖提N39大门前,拍下了这次探险旅程最后一张纪念照。
这大半个月,我们穿过了这个星球上最原始荒蛮的地区之一。每一次站在沙丘上,看着镜头中不远处竭力尝试冲出困境的车辆时;每一次挖沙挖到手抽筋时,我都在问自己一个可笑的问题:我们到底为什么来这里折磨自己、蹂躏车辆?而当我从几百米高空航拍的飞行器镜头中,看到浩瀚沙海中小小的车队,踽踽前行似骄阳下迷失在荒地上的螞蚁,才会略微理解人类试图驾驶这些靠汽油和齿轮驱动的铁皮机械穿越大地的伟大之处。
回到文明世界,我在谷歌地球上再一次以上帝视角俯瞰这片沙海,又有了更加震撼的体验。我开始有点理解宗老和大何当年为什么要历经艰辛穿越这片沙漠,又为什么在几年后重返塔克拉玛干。了解未知、探索极限,是深埋在人类基因之中的原始冲动,也正因为此,人类才将足迹踏遍了全球、走到了生物圈的顶端。探险,在宗老与大何各自的人生中刻下了深刻的划痕,永生难忘。而这一次旅行,将在我的人生中留下什么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