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17

巴黎咖啡馆有见

评泊包弹一任人，明灯围里坐愔愔。绝怜浅笑轻颦态，难忖残羹冷炙心。开镜凝装劳屡整，停觞薄酒惜余斟。角张今夜星辰是，且道宵深怨与深。

【笺说】

1936年暑假，钱锺书先生与夫人杨绛，离开英国前去欧洲旅游，这是他们到牛津学习后的第一次远游，目的地是巴黎，其间亦暂至日内瓦。在巴黎逗留到秋季牛津开学才返回。夫妇俩住在巴黎五区，又名拉丁区。诗题中的“巴黎咖啡馆”，亦在拉丁区，据此诗原题，此咖啡馆名曰：Ｄupont。

此诗写巴黎咖啡馆的一位陪酒女，怜悯其境遇，表达了同情。（初刊有两首，另一首未收入《槐聚诗存》。）

评泊包弹一任人，明灯围里坐愔愔。

首联二句只是客观而不带感情地描写此陪酒女。上句说，任凭人指指点点，评头品足。

“评泊”，评论；宋张炎《摸鱼子·步高寒词》：“乾坤静里闲居赋，评泊水经茶谱。”

“包弹”，批评；宋王之道《浪淘沙》词：“馀馥尚能消酒恶，谁敢包弹。”

下句写到，在明亮灯光包围中，安安静静地坐着。

“愔愔”，安静不动。此句恐怕化用陆游《夜兴》“灯烬欲残看瘦影，不妨袖手看愔愔”二句，不过不是“明灯”，而是“残灯”而已。

绝怜浅笑轻颦态，难忖残羹冷炙心。

颔联二句写钱先生对此的感受。上句说，那浅笑轻颦的姿态，极其令人可怜而心惜。

“绝怜”，可怜极了；宋杨万里《暮寒》诗：“绝怜晴色好，无奈暮寒何。”

“浅笑轻颦”，微微笑，轻皱眉，故作姿态的笑貌；是常用来形容青楼女子的词汇。如宋周邦彦《玉楼春》词：“浅颦轻笑百般宜，试著春衫犹更好。”张孝祥《满江红》：“经旧馆，人非昔。把轻颦浅笑，细思重忆。”

下句写到，难以思量她面对残杯冷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残杯冷炙”，残酒剩菜；语出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残羹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三、四两句，是写钱先生观察此女泛起的心理活动，是怜惜她的强颜欢笑，是难以估量她内心的悲辛。

开镜凝装劳屡整，停觞薄酒惜馀斟。

颈联五、六句，则是单写此女的行为。上句写，女子打开镜子，多次地整理自己的丽服。

“凝妆”，严妆，盛妆；唐谢偃《新曲》：“青楼绮阁已含春，凝妆艳粉复如神。”

下句写道，女子珍惜杯底剩馀的薄酒，也都喝了。

“停觞”，放下不再喝的酒杯；“觞”，古代酒杯；宋张耒《十月二十二日晚作三首》：“天寒聊饮酒，再酌已停觞。”

“薄酒”，淡酒，度数低的酒；三国魏曹植《乐府》：“金樽玉杯，不能使薄酒更厚。”

由此联下句的描写可见，此女也是贫寒的很，求生活而已。

角张今夜星辰是，且道宵深怨与深。

尾联二句，写的是钱先生的揣测。上句说，今夜好似不是个好日子。

此句理解的难点在“角张”一词，此是“五角六张”的缩语。“五角六张”，喻指事机不顺遂；语出马永卿《懒真子·五角六张》：“世言五角一张，此古语也。尝记开元中有人献俳文于明皇，其略云：'说甚三皇五帝，不如求告三郎；既是千年一遇，且莫五角六张。’五角六张，谓五日遇角宿，六日遇张宿。此两日做事不成。”角、张，均为二十八宿之一；角宿，在东方；张宿，在天南。

下句说，试想，她的哀怨与夜一样深。

“且道”，犹言试想，试问；宋杨万里《酴醾》诗：“借令落尽仍香雪，且道开时是底花！”

“宵深怨与深”，怨与夜一样深；前人宋秦观《青门引》词，已开此种写法：“恨与宵长，一夜熏炉，添尽香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