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小说推荐」安静｜门铃声声

作者简介

安静，陕西礼泉人，中学语文教师。很享受独处的时光，喜欢孩子般简单无邪的生活，喜欢文字里斑斓的世界，喜欢安安静静的表面下内心的活泼。

门铃声声

一

“腾，腾腾，腾！”楼梯上响起沉重踉跄的脚步声，她的心揪紧了。随着钥匙串哗啦啦的声音，房门开了。一股大风从他身后灌进门来，吹着哨子，将她团团围住。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怯怯地问：“又喝多了？”他摇摇晃晃，斜着脑袋瞅着她，向沙发逼来。她身子一缩，忙要躲开，早被他一把攥死胳膊。他高举着另一只手臂，要朝她砸下拳头来。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用一只胳膊紧紧地护住了头。

半晌，手掌并没落下来，他一把推她坐倒。“老子——下午手气好——赢了，今晚就饶你一回。再过问——老子的事，”他哼哼着，“小心你那——那小脸蛋，啊？”说完，打着酒嗝推开她。她如一只弹力球，碰到沙发，就像撞上悬崖峭壁，弹向深不可测的谷底，惊悚的风在耳边呼啸，远处有呜咽的笛声……

一身冷汗，她惊醒过来。门铃正肆意响着，还伴着三傻“啊啊啊”的声音。

从沙发上坐起身，半晌她才回过神来。今天终于搬来这间出租屋，收拾好房间太累给睡过去了。一看时间，快十点钟了。窗外似乎有雨声。她走到窗前，掀开窗帘，推开一点窗，真是下雨了。国槐的枝丫伸到四楼窗外，路灯昏黄，叶片闪着暗光，雨打叶片窸窸窣窣。一股潮气袭来，一层秋雨一层凉。她又关上窗，拉严窗帘，开始洗漱。

二

三傻，是房东告诉她的名字。找房子时她问这儿是否安静，住户啥情况。胖胖的女房东乐呵呵地快言快语：“安静的，安静的！另外都是老住户，你放心。就是顶楼那个小伙子来了有三个月，外地的，二十岁左右吧，哑巴。人问老家在哪里，嘿嘿傻笑一下；人问父母呢，嘿嘿傻笑一下；再问咋一个人来住这儿，嘿嘿傻笑一下。这不这儿人你一个'三傻’他一个'三傻’就叫开了。”

女房东说着自己格格笑了，看她没反应，想起什么似的，收住笑又说：“三傻是一家面包店老板的远房亲戚，虽说脑子不如别人灵光，人嘛很勤谨，腿脚很欢实，跑个路不出错，就给面包店送外卖。老板经常把当天卖不掉的面包送他，三傻一回来，就会从一楼开始敲门送别人。这行不 ？”

她没说话，掏出一年的房租递到房东手上。女房东又乐了，啧啧着：“看看这姑娘漂亮还爽快！哦，你不需要的话，就不用开门，三傻会继续往上敲，说实话，也没几个人要。”

今天下午见过的应该就是三傻。在一楼门口，她上楼，三傻下楼。三傻见她抱着好多东西，又拎着大箱子，“呜呜”着要接过箱子。她并不理会，走到楼梯前，一级一级台阶换着往上挪动。三傻见她停下喘气，便一把摁住箱子，“呜呜”着示意她前面走。她便抱着东西上楼，三傻忽忽地紧跟在后。

到了四楼，她站住指着自己的房门。三傻放下箱子，嘴里又“呜呜”着指楼下，手向两边划开，比划着一个大东西，又指着她。她明白三傻指的是她装被褥的大行李袋，意思再帮她搬上来。她瞅三傻一眼：矮胖墩，圆脑袋，大白脸，眯缝眼，厚嘴唇。三傻睁着那双眯缝眼正瞅着她，见她没反应，又腾腾腾地下楼。

等她开了门放好手里的东西，三傻已扛上来行李袋，和箱子放在一起，并不要进门，在门口咧开厚嘴唇傻笑着，“呜呜”着和她摆手再见，奔下楼去。

三

洗漱完，她躺到床上。

“嘀嘟，嘀嘟”，门铃又执着地连响几串。“你不需要的话，就不用开门，三傻会继续往上敲”——想到房东的话，她依然没动。

她仰躺着，盯着还算洁白的墙壁。侧头，床头右侧墙面上，一道银白色线条泛着光，斜向上而去。白色线条两米外的地方，一只蜗牛正缓缓地向上蠕动。她看着蜗牛，像看着如今的自己：懦弱，灰暗，死气，前途一片茫然。

刚认识时，他魁梧，有棱角分明的脸，有整齐的寸发。她从外地应聘到现在这所小学教书时，他早来三年，是学校一名后勤干事。来时没有房子了，她就被暂分到学校部室楼一楼靠边一间大房子里。那房子原先好像是少先队部室，一通间。她把队部的大文件柜靠一面墙横隔在中间，再拉通一道布帘子，便隔出一间卧室，晚上就头顶着文件柜入睡。房子后窗外是操场，朝东，可以看到早晨的太阳。

一天夜里， 她要赶交学校一份材料，熬到很晚。那时，东面天空升起一轮弯月，照得东半边天空白晃晃的。屋内，她打着哈欠眯眼熄了灯。

鬼使神差的，她又睁眼，这一睁眼，汗毛倒竖，瞌睡虫一下子跑到爪哇国去了。迎面，一个人高大的轮廓映在窗帘上，好像穿着连帽衫，帽子扣在头上。那黑影，直直地面向窗内，在月光下仿佛一个黑色恶魔，要随时扑来的样子。她第一次发现窗帘那么薄透。想到在明亮的灯光下，她一定暴露在恶魔视线中，尽管现在月光朦胧，她躲在被子下，竟感觉自己仿佛裸露着。屈辱、愤恨和恐惧袭击了她。

她攥紧被角把脸埋进去，露着眼睛瑟瑟抖地盯着窗子。世界像是静止了，心脏突突地撞着胸腔，脑袋也嗡嗡作响。她屏息盯着，怕着，盼着……

终于，那个黑影转身，缓缓离去。那一夜，她再不敢睡去，更悔着，就没发现要把这个薄薄的金丝绒窗帘给换掉。

天终于亮了，大家陆续来上班。她向校长反映了情况。校长很惊诧！周会上，校长通报了半夜偷窥贼事件，强调了安全保卫工作。是他主动让出自己的房子，说自己家近，可以不用宿舍。校长担心她的安全，见有人让房子，也不推辞就把宿舍楼上的房子换给了她。

腾房子时，他想留下一只柜子放他的东西，说等学校再分房子后好搬，问她意见。她感激人家还来不及，连连应诺没问题。后来，白天他就偶尔来找东西，同事间说笑聊天就多起来。渐渐地，他们恋爱了，结婚了，有着该有的甜蜜。

一次，她帮他整理柜子，发现柜底一件连帽衫给压得皱皱巴巴，就给清洗，有一块洗不褪色的染料。回家的他见了衣服先是一愣，提溜着看看说旧了不洗扔了吧。后真就提着衣服扔掉了。那时她心里就一阵腻歪，她问扔衣服怎么回事，他说污染了旧了扔了不怎么回事。谁也没提到那个月夜，只衣服来衣服去谁也不让谁，他们第一次大吵，同时，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四

门铃再次响起了，又有了三傻“啊啊啊”的声音。她心生疑惑，怎么还没走？这时，又加上了擂门声。“咚咚咚”“咚咚咚”的声音，像雨夜的闷雷，在她心头翻滚，怎么也翻滚不出去。便心生一丝被搅扰的怨愤，心想难怪面包少有人要。

他什么时候开始酗酒，染上赌瘾的？她没注意，大吵后谁也没有低头，谁也没有主动交流。她只冷淡他，拒绝他，他们似乎很少有话可说。第一次挨打，她记得，是那个冬夜。

妊娠期老爱犯困的她睡得很沉很沉，当越来越急促的擂门声接连传进房间的时候，她才醒来，急忙披了件衣服去开门。伴着一股冷风，一身落雪的他冲进来。他二话不说，照准她的胸前就是重重的一拳。她趔趄着倒地，衣服也掉落了。他又冲过来，朝她一阵猛踢，口里骂着还敢反锁门，还敢让他挨冻。最后那一脚踩在她小肚子上，她捂着肚子痛苦地呻吟。血染红了地板……

那晚，她才三个月大的孩子没了，他欠了好几万赌债。身体稍稍复元，她收拾了东西回到娘家。他追到娘家赔罪，她喊话要离婚。他说自己昏了头，上了别人贼船去赌博。他说自己酒后失控失德，对不起媳妇。还写了保证书以后绝不再喝酒赌博，绝不再动手打人。

是母亲先让了步。母亲早年和父亲离了婚，后怕独自拉扯大她的日子，更怕她走自己老路。母亲关了门来劝，年轻夫妻哪能没有磕磕绊绊，男人谁没有个脾气？母女俩都哭了。擦干眼泪，她拿了保证书跟他回了家。

回家之后，他暴徒一样撕扯掉她的衣服，拍下她的裸照，又一顿毒打，还扯上她母亲：“老子今天就把话撂这，以后再敢逃跑，老子连你妈都敢揍！敢离婚，小心你的这些照片，老子可保不准能看牢。”后来，她挨打的次数越来越多。

门口终于安静了，她的心踏实了一点。她看着蜗牛，蜗牛缩起头休息，一动不动，像累了的自己。

她累了，累了……

五

晨光透进窗子时，她醒了。起床洗漱，准备去妇联。换了鞋，她在鞋柜上找钥匙。没有。周围找，也没有。她有些恍惚。

昨天开门时抱的东西太多，刚插进钥匙扭开门，左手抱的东西要掉下去，她松开钥匙接住了东西。搬进了箱子和被褥，她进来就随手碰上门。这几年，他总是晚归，她再也没有反锁门的习惯。难道钥匙在门上？她忙去开门。

随着门开，三傻紧贴门倒了进来，门旁边收着一把大黑伞，伞柄尖下一滩水渍印，地上一只食品袋，内装好几袋面包。三傻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撑地摇晃着站起来。看到她，三傻一下子清醒了，一手忙往口袋里掏，掏出来的正是她的门钥匙。三傻的白脸涨红了，用钥匙指着门锁，又做摁门铃、敲门的动作，又一手插进钥匙一手摇摆，又指着门坐下佯作靠门睡觉。

看着三傻坐在地上张大小眼睛看她，她忙扯起三傻，点了头：“嗯，姐姐明白。”三傻瞅了又瞅她，这才咧开厚唇笑了，安静下来。三傻又急急地递给她钥匙，瞅着地上的面包。她弯腰捡起面包，举到三傻面前：“送姐姐吧？”三傻又咧开厚唇笑着，狠狠点头，便抓过伞急急地跑上楼梯，还不忘回头给她做刷牙洗脸的动作。

她也笑了，笑着笑着流出了泪，为三傻，为并不阴冷的人生，为自己如此冷漠卑微的生命被关照。是啊，再卑微的生命也有权力灿烂舒展，哪怕没有阳光照耀，即使只是墙角的一只小蚂蚁，路边的一棵狗尾巴草，石壁上或沼泽里的苔花。那她是什么呢？她想到那只蜗牛，背着一座山，却一步一步向前不放弃。她就像那只蜗牛，压着她的那座山是什么时候有的呢？

三傻回过头去，在楼梯拐角一跃，连帽衫的帽子也在脑后跃动。看到连帽衫，她又一惊：就是从他扔掉连帽衫的那天，她认定那件连帽衫就是那个月夜的连帽衫。可她后来再没问过他，他却愤怒过她一天到晚吊着一张脸。难道是她自己要背起一座山，于是就真的背起了一座山。她又有些恍惚，立刻下楼去。

下楼，秋阳红彤彤的。她改了道向那个刚刚逃离的家匆匆走去，她就算再挨一次打，去妇联之前，也一定要坐下来谈一次，一定明问连帽衫的事。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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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龙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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