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是一地鸡毛
在1998年,上海人到深圳,要么是做生意,要么是因公出差,要么就是去香港途经深圳,像她这种单刀赴会、放弃上海舒适安稳的生活到深圳投奔情郎的,少之又少。
如果投奔的是有钱人,也还能理解,上海女人的精明从来不肯白白用在感情上,抓在手里的,才有安全感。像郭嘉颖这种要去人才市场找工作的,那真是头一份儿。到了深圳她才发现,本地人占少数,身边乌央乌央的,全是湖南湖北、四川贵州、河南河北、江西福建的,当然东北人也不少,男的多数是混黑社会的,女的大部分在做小姐,反正哪儿的人都有,就是没有上海人。
这让她觉得自己有点与众不同,何况她一投出简历,几家单位马上投来橄榄枝让她去面试,这让她有点得意,更加觉得深圳是乡下地方。
上海人是一向认为全国都是乡下的,哪怕你是南京人,也是土老冒儿。尤其是当她踏上了深圳这片热土,出了机场,还没等腥咸的海风把她吹醒呢,黄武阳就把她拉到了宝安西乡,离机场倒是近,可那根本就是个农村。
可是半年没见的激情让她看不清现实,进了黄武阳租住的农民房,先被撕开了衣服,两个人有一种出逃的兴奋,像乖学生第一次逃学成功,又怕又兴奋,感觉自己是个英雄,敢与规矩对抗,这要是抗日剧里,那就是宁死不屈的革命战士。两个人一边大力地吻着对方,从嘴唇到鼻子、到额头、到脸颊、到下巴、到脖子,就像两个互相撕咬的仇人,用足了力气才能表达相思之深重。衣服散了一地,两个人在黄武阳的单人床上翻云覆雨,大声地呻吟,像饥渴的沙漠旅人,终于喝到了水,两个人流出的汗将床单浸湿,他们也不理,一次又一次,直到筋疲力尽。终于没有了顾忌,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他们现在是合法情侣。
可现实是残忍的,第二天醒来,郭嘉颖腹如鸣鼓,黄开阳眯着眼睛不情不愿地醒来,不管不顾的还想再来个清晨运动,被郭嘉颖一巴掌打醒,她委屈地噘起小嘴,眼睛一眨一眨地撒糖,“我饿了,我好饿,我昨晚都没吃饭,饿了一晚上,我要吃好吃的。”听到千里投奔来的小爱侣这般委屈,黄武阳一拍脑袋,用最快速度洗脸刷牙,换了衣服立马拉着她的小手下楼吃饭。
郭嘉颖以为将要吃到西式早餐,或者小馄饨加饭团,没想到黄武阳问都没问她,就把她带到了河南烩面店,直接就叫了一碗牛肉面,一碗羊肉面,望着硕大的两碗面端上来,郭嘉颖差点哭出声来,难道早餐就吃一大碗面?
爱情常常让我们盲目,只看到对方的好,完全看不到外面的天地,更看不到对方的缺点,可一旦朝夕相处下来,才发现自己爱的,不过是自己幻想中不断完善的假想,失望是必然的,聪明的人会不断调整自己的情绪,不断将自己假想的那个人一点一点地卸载,到最后只能靠当初的那份深情延续着彼此的感情。更多不肯转弯的脑袋就会生怨,在一句一句的埋怨、吵闹中,将曾经火热的真情烧个一干二净,不肯委屈的干脆一拍两散。
一根一根地挑着宽厚油腻的面条,望着上面摆着的三片黑红的牛肉,郭嘉颖一向不太喜欢牛羊肉,嫌弃其若有若无的腥骚气,如果是晚餐也还好,大清早的就吃牛肉面,实在是消化不了。郭嘉颖无精打采的慢慢嚼着,有淡淡的委屈不断堆砌,眼泪差点就滚落下来,可黄武阳兴高采烈喜气洋洋的,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面条,那吃的叫一个痛快淋漓心满意足,不到五分钟就把一大碗面吃得一干二净,而郭嘉颖面前的海碗,还剩下五分之四。
黄武阳是个典型的直男,他没想到郭嘉颖是不喜欢吃,反而认为女孩子注重身材,刻意减肥,所以不敢多吃,他还热情地问,“你吃不完吗?太好吃了,他家的牛肉面,我百吃不厌。你要是吃不完,我帮你吃,别浪费。”郭嘉颖一听这话,气得汗毛都竖起来,可她总不能在终于相见的第二天就吵架,更不可能在小店里吵架,让食客与老板笑话,那可真是丢脸丢大了。
吃完早餐,黄武阳就去上班了,临走不断叮嘱她,“嘉宝宝,你不要着急,先休息一下再去找工作,你就在家里休息吧。要是呆不住,想去人才市场的话,你就打车吧,太远了,我怕你转车转晕了,别顾着省钱,我有。”听到这话,郭嘉颖展颜一笑,觉得黄武阳孺子可教,没有让她进一步失望。
郭嘉颖没去找工作,而是把住的地方转了个遍,原来深圳关外是这样啊,握手楼,看不到阳光的一间一间的小房子,哪怕门前只有两米宽,一楼也全是店铺,理发的、洗脚的、卖衣服的、烧烤店、水饺店,还有包子铺,就是没有一家上海餐馆。她忍不住有点后悔,抬头望向被前后左右包围的高楼顶端巴掌大的天空,有站不住的眩晕,她闭上眼睛,不愿意看那灰蒙蒙的天,更不喜欢这灰暗阴湿的农民楼。
上海弄堂虽然也是狭窄逼仄,可总能看到阳光,而且住户都是有情调的,不大的阳台上养几盆怒放的花,这家窜出的咖啡幽香,那家飘出炖鸡汤的香味,她开始恨恨地悔恨,“想我一上海老弄堂里长大的姑娘,怎么跑到深圳来了?还是深圳特区外围的深圳农村,这要是让家人、朋友知道,不知该怎么笑我。”
如果只是偶尔自伤一下,也就算了,现实生活里给她几粒糖,她也就没那么沮丧,没想到明明对她感兴趣的公司在面试过后,全部撤了她的牌子,觉得她要求太高,能力与想要的待遇严重不符,接下来的就是诸多碰壁。哪怕应聘一个普通文员,人家也嫌她没经验,宁愿找一个有工作经验的。她想找一个管理岗位,可人家根本就不要她,说这个管理岗至少要在深圳工作三年以上。怎么办?骑驴找驴吧,降低要求,随便找一份工作吧。
来到深圳的第六天,郭嘉颖找到了工作,工资2200元,在这家位于南山学府路上刚刚成立不到两年的雅思广告公司做设计师,她觉得还好吧,至少比上海时的工资高。慢慢来,说不定哪天就熬出头儿来了。
上海人的品味,当然是比各省市来的人高那么一点点,尤其是看过世面、懂得欣赏美的人。人皆爱美,这是天性,但真正懂得欣赏美的,并不多,非要受到美育的长期浸染,才有一双制造美的手与发现美的眼睛。中央美院毕业的老板刘伟明白天跑业务,晚上做设计,招了郭嘉颖后,生意一天比一天好,一年后业务量大增,便又招了两名设计师与一个业务员,有时也会带着郭嘉颖一起谈业务,公司一天一天壮大起来,而郭嘉颖的交际圈也显几何形暴涨。
经过市场的检验证明,“上海人的眼光毒辣,品味是技高一筹的”,不到三年,郭嘉颖已经成为公司的主要设计师,当然还做不到行业顶尖,毕竟她的见识还不够宽广,也没有继续进修,但她以独特的视角、鲜明的设计,得体的沟通方式获得了不少业务单位的欣赏。
刘伟明本来是学油画的,可生活是那么现实,你要是家底不够雄厚,别说靠卖画为生,止不定哪天就会被贫困的生活逼疯,像梵高那样,潦倒一生,等到成名,一幅画都价值连城,他早就死翘翘的,一点没享受到自己艺术的红利。刘伟明很现实,立即投身到真实的生活里,每日为三餐奔波,很少拿起画笔。他看起来浑浑噩噩的,实际精明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