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有望》(长篇连载)四卷 平步青云时
朱友剑现在已是子虚出版社编辑室主任。他西装革履,留着背头黑长发,玳瑁黑边眼镜,他的气质与出版社的文化环境尤为搭配,甚至使得环境更加神采靓丽,锦上添花。当年他在芙蓉中学时,还是兰绦卡褂子,帽檐弯曲而油污,他去省城挤车,大城市不允许他高视阔步。他一路低着头走路,一辆公交车驶过,一个乘客从车窗里把一张纸扔到了外面,他正弯腰去捡,一阵风把那张纸片吹跑,他追着直到抓到。那是一张可以报销的车票,当他抓到手里的时候,他想到了老家低矮的瓦屋,妻子瘦高、干练,穿着棉布织花套褂,颈上扎了兰方巾,两个儿子都长着红苹果式的脸蛋。
现在朱友剑所在的单位,是大报业集团旗下的出版社,内设机构有党委办公室、财务部、图书总编室、业务与法规图书编辑室、综合图书编辑、图书发行部。这是一座中西结合的建筑,有着红色的多面楼顶,红漆大圆柱,兽头屋脊,也有西方式的简洁的墙体界面,瘦而高的落地玻璃窗,明亮的长廊里点缀着几幅油画风景。出版社位在一道明泉边,泉水却流不到这里,只有雨季的雨水经常光顾这个地方,只要下雨,雨水就从周边汇集到这里,然后流入一条人工河。出版社也有自己的雨巷,但绝没有丁香美妙的幽香,不适合丁香一样的姑娘与油纸伞徜徉。小巷砖铺的甬道上总是滋润无限,青苔绣毯一般从甬道路面一直延伸到两边的墙上,如青铜器的铜锈一人多高。为了防潮,建筑物内基就在一人多高的位置上。
朱友剑刚进入第一家文化刊物编辑部时,他争着当记者,抢着出去采风,写报告文学,几万字乃至十几万子的报告文学作品,不出半月就能变为铅字,让编辑部的领导刮目相看,后来他被提拔为诗歌编辑主任。当他转到这家出版社,也是先当了一段信息采集员,然后才被提拔为责任编辑和编辑,两年熬到了编辑室主任,这是一个有实权的决策部门。他每天早早起床,提前一个多小时到单位,在单位饭堂吃早餐,然后从容镇定地投入到一天的工作中。一过上午9点,办公室闹哄哄,手下六七个同事,轮番上阵来汇报工作。作者拜会、打字排版、封面设计、印厂揽活。更要命的是电话不停,来人不断,如走马灯般。
臧怀冰来拜访朱友剑,朱友剑说:“你刚进门时遇到的那位小美女,已经是责任编辑了,她是汉语言文学专业。这个孩子很能干,是七十年代出生的。仙女模样,玉女气质,才女水平。她编辑书报,真是精益求精,太牛了,每一篇每一段,每一句甚至每一个字,她都认真过目,而且改的仔细,改的恰当,好多大年龄的同事该向她学习。通过她改稿,作者也受益匪浅,有的作者很服气地说:‘的字都改了,吓得我一个字也没敢再动了’。”
臧怀冰怀揣着诗歌写作的困惑来请教朱友剑。朱友剑说:“诗歌应打倒形容词,诗歌本身就是造形容词的。诗歌有抒情,有叙事,有辨析和辨识,有意象和象征。你从我的城市诗歌里,能看出我有乡村情节,也就是留恋乡村,相当于弗洛伊德的恋母情结,我一想到乡村就就会想到田园诗。城市令人厌恶,可是,城市里生活条件好,虽然空气差点,交通拥挤些,好多陌生人挤在一个大箱子里,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理谁。我总觉得城市是一个怪物一头猛兽,它将我们的乡恋乡愁连根拔掉,它在吞噬着土地和灵魂。城里的好多事物都怪怪的,那猫眼总像是在偷窥,那红绿灯总像是睁一眼闭一眼的样子,好滑稽,可笑的是,城里的人让宠物狗牵着走,万物之灵长啊,怎么让狗牵着走呢?!”
朱友剑给臧怀冰倒满了茶水,自己捧着茶杯喝了一口,有声有响地咽下,他说:“我在办文学刊物时,谁要出钱就给谁登作品,《绿心》每年总发行量才一千多份,要征集封底广告、报告文学,不然混不下去。有钱就能发表,有钱就能出书!不过,文笔要说得过去才行。现在我这里的工作是出书,这责任更大了,不能只认钱,要有责任心有使命感才行。再说,对于作者来说,说到底,不管你发表,还是出书,归根到底要看作品的质量,没有质量,报刊上发表了也白费,出了书也没人买你的账,关键还是作品的品位,质量是文章的灵魂,也是所有物质产品精神产品的命脉……”
书报分发员小刘推门进来,她准时送来了编辑主任室的书报和信件,朱友剑戴上眼镜浏览了所有的书报信件,然后选择重要的细读。“肖承均的来信!”他对臧怀冰说。信中谈到了他读黑格尔受到校长批判的事,他严肃地点点头,作为他的老朋友的信,字里行间一看就能心领神会,他与肖承均不仅仅师生,更是诗友文友哲友,他俩因为性格相似,都喜欢思考而惺惺相惜。他俩因为异化概念,新权威的理解不同,书信往来,辩论竞长达几个月,作为长时间争论的结束语,肖承均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他则说:“我爱真理,我更珍惜我们的友谊”。
他读完肖承均的来信,眉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摘下眼镜,说:“这种政治形势,不论城乡,反应都相似。……譬如 我吧,现代条件好多了,说话也不用四顾了,我有独立的办公室,说话仍要有分寸。可是无论我身居何处,不影响我的独立人格。工作需要思考,思考也未必与工作相关,我思考我的,我做我的梦,别人谁也管不着,也管不了。文学要有自信心,警惕招安!”
他的眼睛闪出犀利的光,逼视着眼前的臧怀冰,说:“你能专心经营,谋取生存,又能坚持业余创作,很难得。肖承均在体制内,还能保持清醒头脑,也非常可贵。搞学术不能保守,要不断思考,不断创新,要突破禁区,但要避开政治的红线。《文苑晚报》,你知道的,这么红火的一份专业报纸,一篇文章就给灭了。两岸在讲三通,你非要说杀掉内战首犯,这不是明摆着往枪口上撞吗?结果,编辑部的十几个编辑都做了鸟兽散,分散到了其他的媒体单位了。前几天我还给他们饯行呢,就在出版社旁边的小酒馆里”。
“我的《鲁迅研究的新开端》,反复誊写,投稿投了不下20家刊物,好多泥牛入海。也有些退稿的,只有一家正规回信,说文章固然是好文章,我们当编辑的人微言轻,要经过领导层层审批。这位编辑是我的知遇恩人,我终生也忘不了这位编辑,这一家刊物终于发表了这篇文章,鲁迅研究界激起了一片轩然大波。思想禁区要突破很难也很危险,利益禁区也都是画地为牢的。我在这里工作,对这个体会太深了”。
臧怀冰说:“我已经是省作家协会会员了,我算是没有被招安的一类吧?也算是没寻求招安吧?我和赵熙文不同,他总想弄点动静引起社会的注意,期望招安却不得。我一直在体制外生活,习惯了这种自由,我很忌讳头上有领导,若有的话,那就是本地文联了。我跟程科进私下里说过,一个不在体制里的人混协会,只有生气的份。但是我认为,最好的状态就是跟他们若即若离,甚至隔岸观火,而不是让火烧到自己身上。我也并非不想巴结他们,而是我感觉,还没到巴结他们的最佳时机。我是小老板,有公关能力。我在咱们这一块名气也不小,我发现出名不是难事,最难的是出名之后的后续实力。因为出名总是伴随质疑与非难”。
“我经营那个文化媒体,那是生存需要,我还兼着开了一个茶社,那是因为我认为在本地江湖上,咱们需要有个地方发出声音,不至于完全被埋没,朱老师您最明白了。我们恪守的,我们坚持的,需要被人理解的。那个群很多人都是魅力四射的,引起了高级知识分子的注意,这也是炒作的力量。吴教授就说很关注茶馆的发言。我知道我在走路,走着自己的路。爱好文学的路上,当然也包括经营生意的路上,总能邂逅那么几个贵人,所谓‘开卷有益’所谓‘贵人扶持’,这些很关键,但是最关键的还是要坚持住,自己要不断学习。我经常去旧书市场,有时转遍整个市场才选中一本书。有时出差在外,也挤时间去书市转转。白天忙,晚上我一定读几十页书,至少写几百字。为读书这些年眼药水没少用。我啃修辞学,文学概论,读世界名著,我觉得阅历是其次的,想成就一个作家,唯一途径就是阅读”。
听到臧怀冰最后一句,朱友剑有些着急,他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臧怀冰坐着的地方,说:“小臧,你记住,要成为大作家,不能只是读名著,人不能没有阅历,‘任何经历都是财富’。贺天风太浮躁了,赵熙文也很浮躁,总想走近路,总想着一朝成名天下知,可是文学想成功哪有什么近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