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 张书勇:在希望的田野上(155——157下部 长篇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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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希望的田野上(155——157下部 长篇连载)

文|张书勇 

155

上午九时许,张天远和若凤并肩走在由北向南的水泥村道间,小王驾车正在村部门前等着他们。他们有事需要去往禾襄市区一趟。

是为了若桐的事。

前段时间,若桐是愈来愈见消瘦,也愈来愈见沉默,有事没事总爱独在酒黍穗叶夹峙的田间小道上闲逛;有几次在田中除草施肥的村人碰到他,只是点一点头,什么话也不说就踽踽的朝向酒黍棵子深处走去。

半个月前,若桐让小王送他去了禾襄市区,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据小王说,那天下午若桐坐进车里,什么话也没说,只点一点头算是招呼,然后便左手托腮右手遮脸望向窗外,一副发痴发呆的模样。小王听人说起,为了骆香藤,若桐已将水源镇街上的房子卖掉,然后一个人在骆香藤家附近租屋住下,过起了苦行僧一般的守侯生活;他想劝说若桐不要为了一段无望的爱情而苦苦折磨自己,何况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骆香藤并不十分适合他,可因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话头,便索性只管专心致志的驾车前行。

红尘自有痴情者,

莫笑痴情太痴狂。

若非一番寒彻骨,

哪得梅花扑鼻香?

问世间,情为何物,

只叫人,生死相许!

……

据小王说,那天行进中途,为了驱散车内的沉闷氛围,他信手打开了车装CD,没想到播放的竟是《梅花三弄》。当那苍凉低沉的悲乐苦韵悠悠的缓缓的扑面而至时,小王注意到,若桐身子微微一震,然后便开始仰起脸来投入的痴迷的侧耳倾听;听着听着,一颗大大的泪珠就顺了脸庞悄然的滑落下来……

小王的结论是,为了骆香藤,若桐已经走火入魔了。

听完小王的叙述,若凤愈来愈觉得自己以前的做法很可能错了,错就错在不该说服骆香藤搬家他住,错就错在不该说服骆香藤拒绝若桐,以至于发展到了今天的不堪局面;几天来,她连续数次拨打若桐的手机号码,结果不是关机就是无人接听,她心里越发慌乱起来,便趁着今日手头活路不多,拉着张天远准备前往城里看看具体情况。

路上若凤和张天远碰上了钱兴茂、钱二狗的婆娘。两人原本满脸怨色,若凤放慢脚步和她们闲谈几句,并解劝说钱兴茂钱二狗不在家,两人若有难处只管去找自己和张天远;两个婆娘这才缓过颜色,满口答应着千恩万谢的去了。

再往前走,就走到了王天朋家的院墙外面。

往日便极寥落冷清的王天朋家如今更是铁将军把门,悄无声息;院墙中间的豁口处因为风吹雨打,连带着两边的墙面也已摇摇欲坠了。若凤一面走路一面偷偷的瞟着张天远,看到张天远虽表情平静,然而两个眼角处分明流露出了怅然若失的神色。

原来,自那天晚上不速到访后,蕙兰就再也没有在村里出现过,更没有去往种养园区上班了;若凤自然心里透亮,便安排若桐把蕙兰的工资一分不少的给送家去,然而若桐嘴上答应得顺溜,却一连几天早出晚归,让她老是逮不住影儿。接下来若凤和张天远便又开始张罗同学聚会,一连忙乎了两三天,结果赵夏莲、李进前陪同六十位同学前脚刚走,若桐后脚就溜得不见了踪影。那天上午,若凤和张天远刚从“天凤”宾馆出来,刚好碰上了猴跳三,若凤便当着张天远的面,吩咐猴跳三将蕙兰的三万来元工资给送家去。

猴跳三立刻骑上电动车,屁颠屁颠的赶往蕙兰家里;不到半个小时,却又踅转了回来,手里依旧捧着那裹了三万来元现金的纸包。一看见若凤,猴跳三就大声的叫喊道:“走啦,都走啦!”

“什么都走啦?”若凤正在弯腰捡拾游客随手丢于“天凤”宾馆门前地上的塑料纸袋,听见猴跳三说话,不由得站起身来,有些诧异的问道。

“蕙兰啊。你不是让我去给她送工资的吗?到院前一看,嗨,铁将军把门。拦住麻叶婶问是怎么回事,麻叶婶说蕙兰带上苗苗去往北京打工,已经走了好多天啦;听说她有个娘家堂哥在北京做菜贩子,生意不错,她就投奔她堂哥去啦。——这年头,去往城里当菜贩子也能赚到大钱……”猴跳三回答道。

若凤瞟了张天远一眼,见张天远面无表情,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似的,便低下头去,在肚里深深的叹了口气。她知道多年前蕙兰就对张天远有过那么一丝牵牵连连的情感,也清楚蕙兰一年多来起早贪黑默默无闻的对“天凤”公司做出的贡献。她想起蕙兰原本一个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姑娘,自从嫁了王天朋,便整日生活在恐慌不安与焦灼熬煎当中,就连那原本清澈透明的眼睛也变得幽怨黯淡,那原本开朗活泼的性格也变得木讷呆板起来;又想起蕙兰在村里时,自己对她虽然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亲亲热热,可是内心深处却总控制不住的掩藏着那么一份隐秘的无法告人的戒备;……一时之间,她的胸中竟有了些隐隐的内疚和生疼。

“其实走了好,走了好啊!”旁边,猴跳三一面嘿嘿的谄笑着,一面用讨好的语气说道。

“……什么走了好?”若凤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疑惑的问道。

“蕙兰啊。她一走,这三万来元钱不就给你和天远节省下来了吗?嘿嘿,钱是好东西,钱真的是好东西啊!……”

张天远背转身去,默默无语的朝前跨了两步。

从来没有当众发过脾气的若凤脸色一沉,冷冷的说道:“钱确实是好东西,可世界上还有比钱更好的东西。你以为人人都象你那样,整天把钱看得宝贝心肝一样金贵吗?你以为人人都象你那样,一看见钱就两眼发红六亲不认,就不择手段不顾后果甚至连感情连姓名也不要了吗?”

猴跳三满脸尴尬表情,道:“若凤,看你说的什么话,我这不也是从你的角度出发考虑问题嘛!”

……

再往前走,就走到了李大牛家的院墙外面。

李大牛家的院门下面围着许多看热闹的村民;二哈咿咿呀呀的唱腔正从人缝里面传出:“那年八月八呀,我在田里摘棉花。李大牛悄悄爬到我跟前,头上戴着个猛一抹呀。……”

“这二哈和李大牛又在搞什么幺蛾子了?”若凤和张天远对望一眼,相互点了点头,然后便折转向东,径朝李大牛家的院门走去。

李大牛家的院门下面,李大牛和二哈正各自掐腰叉腿,挺胸凸肚,大眼瞪小眼的相对而站着,两人鼻尖间的距离绝对不超过二十毫米。

“……我问大牛大牛你干啥哩,他说二哈二哈你别吭气。李大牛,坏东西,他趁我,不注意,一把就把我抱进了高粱地……”二哈唾沫四溅的大声唱道。

“你会唱,难道我就不会唱吗?”李大牛龇着黄板牙嘿嘿笑道,“反正就当年的那点子破事,被你唱得连村里的蚂蚁苍蝇都知道了,我也不怕丢人了。咱们干脆就来个山歌对对唱吧!”

李大牛说完便南腔北调的唱了起来:“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嘿嘿嘿嘿参北斗啊。……嘿儿呀咿儿呀,嘿嘿嘿嘿咿儿呀,说不走就不走哇,你能把我咬一口哇……”

二哈一蹦三丈高:“嘿李大牛,长能耐了是吧?敢和老娘斗智斗勇了是吧?”

“能耐是没长,不过和你斗智斗勇那是绰绰有余。怎么样,让路不让路?”李大牛一扬下巴,似将额前长发向后甩去的模样。

“不让不让就不让,你能把我肿么样?”二哈双手把两瓣屁股拍得啪啪山响,同时上身向前一窜一窜,唾沫星子喷溅了李大牛满头满脸。

李大牛嘿嘿笑道:“你不让,我也不让,咱们就在这里对着站吧。谁先服软谁就是王八蛋!”

“对,谁先服软谁就是王八蛋!”二哈嘎嘎笑着回敬道。

“对,谁先服软谁就是王八蛋!”围观的村人齐声助威。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李大牛高瞻远瞩的说道。

“东风吹战鼓擂,当今世界谁怕谁?”二哈啪啪拍着屁股,毫不示弱。

接下来,李大牛和二哈就继续挺胸凸肚,掐腰叉腿,大眼瞪小眼的相对而站着,两人鼻尖间的距离依旧不超过二十毫米。

若凤心里有事急欲进城,但见张天远站在那里饶有兴味的看着,便也站定脚跟陪在张天远的身边,和众多村人一道欣赏着二哈和李大牛的滑稽表演。

太阳一点一点的升高着,眼看就要到了头顶;村人们散去很多,但也来了很多。李大牛和二哈依旧互不相让的面对面的站着。有人叫道:“李大牛,二哈,你们到底有完没完?我们要回家吃饭了,你们难道就不感觉饿吗?”

“哼!”二哈轻蔑的一笑。

“哈!”李大牛轻蔑的一笑。

张天远依旧饶有兴味的站在那里看着,若凤依旧陪在他的身边。

李大牛抬头望望天上的太阳,道:“二哈,看来你今天是茅缸里的石头,要臭硬到底了?”

“我就臭硬到底了,你能把我肿么样?”二哈胸脯猛的向前一挺,差点把李大牛撞翻在地。

李大牛眼珠骨碌碌一转,回头冲着院内叫道:“建设银行!”

李小牛吸溜着鼻涕,噔噔噔的跑了前来,撅起滚圆的小肚皮高声应道:“到!”

李大牛道:“过来替爹地站着,爹地要去洗个澡换套衣服,吃完饭再来替你!”

李小牛响亮的答应一声“好”,雄赳赳气昂昂的跨步过来,代替李大牛站在了二哈的对面。

“乖,”李大牛拍着李小牛的脖颈说道,“你要听爹地的话,干一行爱一行,忠于职守坚持到底,——我就不信咱爷儿两个能输给你那王八蛋老娘?”

李大牛安排完毕,大摇大摆的走进了院门。

“你有建设银行,我有招商银行。”二哈嘎嘎大笑着,回头冲着院内叫道,“招商银行!”

“到!”傻妞奓着双臂,噔噔噔的跑了前来,粗声大气的应道。

二哈说道:“过来,替老娘站着,等老娘吃完饭了再来换你!”

傻妞粗声大气的答应一声“好”,噔噔噔的跨步过来,代替二哈站在了李小牛的对面。

“乖,”二哈抚着傻妞的一柱冲天辫说道,“你要听妈咪的话,牙咬紧腿放松,累死累活不吭声,——我就不信咱母女两个赢不了你那王八蛋老爹?”

二哈安排完毕,也大摇大摆的走进了院门。

围观众人轰然笑倒:“二哈李大牛,傻妞李小牛,你们今天看来还真的没完没了了!”

若凤尽管满腹心事,也被逗得噗嗤一笑,望着张天远轻声说道:“走吧!”

“走!”张天远心不在焉的答道。

两人继续肩并着肩的朝向村部走去,路上若凤颇为感慨的说道:“其实像二哈李大牛一家也挺有意思的,至少整日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不会像我们这样烦心事的事天天都有!”

张天远嗯了一声,目视前方,毫无来由的念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156
禾襄市看守所位于市区西南三公里处的郊外,此前赵夏莲在和同事们接受党风廉政教育的时候曾经前来参观过两次,深为里面的肃严和冷凝氛围惊心。现在,王安平身穿背后印有看守所编号的黄色马甲,在两名武警战士、两名公安干警的押送下,一步一步艰难的从戒备森严的羁押区内走出来,登上了看守所院内东北角处的一座两层小楼。
乍然走进威严肃杀的看守所大院,而且即将面对的又是曾经熟悉的人,再加上秋日的凉风拂面扑来,赵夏莲直觉身上一凛,一种莫可名状的压抑感慢慢的袭上了心头;再看身旁的王大胖时,却左手提着烧鸡,腋下夹着烟包,右手端了手机放在鼻前笑眯眯的翻看微信,一脸心不在焉无所戒惧的随意模样,也便悄悄的舒了口气,将身心放松下来。
王大胖是王安平的宝贝儿子,在市区交通路上开着一家“王大胖子家电超市”,生意一度十分兴隆,“胖子家电抱回家,老婆孩子乐哈哈”的广告标语漆刷得城乡满街都是。因为手里有了几个臭钱,王大胖便横着膀子走路,斜着眼睛看人;又因为和王安平父子关系淡漠,所以平日里极少回往仲景村。
然而正所谓“乐极生悲”“泰极丕来”,由于管理不善,半个月前一场大火竟将“王大胖子家电超市”焚毁殆尽;王大胖从此不但身无分文,而且还欠下了一屁股两肋巴的外债。刚才赵夏莲从市委大院走出,刚好碰上王大胖。王大胖立即死缠硬磨,央求赵夏莲通过关系给看守所领导打声招呼,特批他能进去见上父亲一面;又买了一条香烟一只烧鸡,说是父亲在里面肯定口味寡淡,他要送给父亲解谗。赵夏莲看王大胖说得可怜,又是一片至诚孝心,再者她也想进去看看钱兴茂和钱二狗,顺便了解一下钱兴胤的情况,因此便通过公安局的那位朋友和看守所领导联系了,然后亲自驾车带着王大胖一道来到了看守所。
王安平在小楼二层东端房间正中一张特制的椅内坐下后,负责押送的武警战士打开了他腕上的手铐,然后又用铁镣将他的双脚牢牢的固定在椅腿上,再然后向赵夏莲和王大胖讲解了看守所内的规章制度,便和公安干警一道退守在了门外。王安平看见赵夏莲和王大胖进门,瘦削苍白的脸上明显浮现出了一丝意外:
“……夏莲侄女,你……今个来看老叔了?!……”
赵夏莲还没来得及答话,一直跟在后面翻看手机微信的王大胖便赶紧凑上前来,将烧鸡和香烟堆放在王安平面前的桌上,嘴里说道:“爹,是我带夏莲姐来看你的。——瞧,这是我专门给你买的东西!”
王安平瞧也不瞧儿子一眼,伸手抓过烧鸡就狼吞虎咽的撕吃起来,直噎得脖子伸长眼珠瞪圆也不肯罢手。赵夏莲看着觉得有些寒心,起身倒了杯开水放在王安平面前的桌上,轻声劝道:
“老叔,你带进里面慢慢吃,慢慢的吃嘛!”
王安平只管手撕口拽的大嚼大吃着,哪里顾得上抬头说话?王大胖便出面代为回答道:“带进里面可就吃不到这么多了。——里面实行的是共产主义,不管谁有了好吃好喝的,大家都一律平均分配!……”
不到五分钟,王安平就将一只烧鸡撕吃净尽,却又双手捧着一根腿骨,伸长舌头咂咂有声的吮来吮去,只是不舍得丢弃;良久方心满意足的叹息一声,撕开烟包,摸出一支烟来打火燃着,猛抽一口,然后便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抚着胸口,又一边把身子惬意的仰靠在了椅子里面。
王大胖赶紧把嘴巴凑近王安平的耳边:“爹,那一百二十万元的银行存折,你得把密码告诉给我……”
王安平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儿子的存在。他猛抽一口烟后,扭过头来对赵夏莲说道:“夏莲侄女,事到临头方知悔。你老叔我在里面反思了很多,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咱仲景村的父老乡亲们哪!”
尽管心里早有预测,然而此刻听得王安平亲口说出这句话,赵夏莲还是感到了意外和诧异。
王安平叹了口气,仰过头去,闭上眼睛;半晌方重新坐直身子,又将双掌并拢使劲的抹了一把嘴脸,仿佛下定决心似的说道:“夏莲侄女,你还记得你回村之后,在开展土地'三权分置’的过程中的那些是是非非、磕磕绊绊吗?我承认,所有的事情或者直接由我参与策划,或者间接和我有关……”
终于要摊牌了!赵夏莲暗暗的舒了口气;尽管这并不是她此行前来的目的,然而她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扭过脸去,目视窗外,静静的等待着王安平的全部道来。
王安平的语音虽然低沉,语速虽然缓慢,但却极其有力,极其清晰,语句一字不漏的全部落进了赵夏莲的耳内:
夏莲侄女,你爹下台后,我就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我王安平夹着尾巴,演了二十几年的配角,这下总该过过当一把手的瘾了吧?可万万没有想到,镇里选中的竟然是你;所以,当时我的心里有些疙瘩,有些不快,我就决定在背后给你使绊,让你干什么事情都不顺利,让你在群众中间彻底失去威信。我知道,你倒台了,镇里肯定便会选我担任支书的!……
当然,我这样做还有另外一个目的,那就是掩盖我的罪证。我知道自己有许多见不得人的东西,这些东西只有在我担任一把手后才能慢慢消化。镇里派你回村担任支书,我感到我的很多东西可能就要大白于天下了,所以才千方百计、不遗余力的给你使绊……
“三权分置”改革期间,李大牛抱着“百草枯”药瓶服毒要挟、一家人躺在铲车下面耍赖撒泼,其实都是我暗地里一手挑起的;我还多次鼓动钱兴茂、钱二狗甚至李大牛、猴跳三和你做对;市委巡察组进村前夕,村部财务室失窃事件由我一手策划、李有才一手执行,目的就是让你在巡察工作中栽跟头,卷铺盖走人;“3·18”事件前夕,钱兴胤回来找他筹谋,我虽感觉钱兴胤的做法有些过于阴损,且有违法之嫌,但为了彻底扳倒你,也就顾不得了,结果最终造成了一死四伤的重大事故……
夏莲侄女,除了上述事情之外,我还有很多违纪违法的行为,也就是我前面说的见不得人的东西:譬如长期将集体一百二十亩机动耕地挂在名下,收入归己;每年都利用为集体购买树苗的机会暗吃回扣,且将树苗的死亡率控制在百分之五的比率,那次倘若不是当机立断,采取措施,差点便被张天远揭开内幕;还有,我还多次向上级匿名写信举报过你爹,在外散布过于你不利的谣言;等等……
夏莲侄女,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你离婚的事情,——不但我知道,钱兴茂、钱二狗和李大牛也都知道。对,是钱兴胤亲口告诉我们的。钱兴胤几次偷偷回村,鼓动我想方设法的把你拉下马来。他说,只要把你拉下了马,我就可以担任支书;即使拉不下马,于我,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于他,则可以迫使你举手就范,答应“黑马”房产开发公司参与土地整治工程,则可以迫使你在他的面前,乖乖的低下头来……
最后,王安平叹气说道:“夏莲侄女,我跟随共产党这么多年,怎么能这样糊涂,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呢?夏莲侄女,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你说我做的这些事情,一旦被村人们知道,我还有脸再在仲景村里混下去吗?夏莲侄女,你是个好人,有能力有气魄,有思想有胸怀,我真心祝愿你把事业做大……”
赵夏莲静静的听着。她知道,世界上许多事情都是既有着横向联系,又有着纵向联系,尽管她也曾经猜到钱兴胤从中作祟,曾经猜到王安平从中作祟,但却万万没有想到,两人竟会为了不同的目标而如此联起手来对付自己。不过,既然眼下的风风雨雨已经烟消云散,那么她也就没有义愤填膺拍案而起的必要了。沉默半天,赵夏莲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开水,又给王安平的杯里续满开水,然后重新坐回到办公桌前,字斟句酌的说道:
“安平叔,啥也不要说了,我也不想再听到关于过去的任何话题了。我今天也算代表仲景村村支两委、代表仲景村的父老乡亲过来看看你。希望你能够真诚悔过,安心改造,早日回到我们大家中间!”
这时,一直站在旁边、始终没能插上话的王大胖再次凑到王安平面前,说道:“爹,你的案子检察院已经提起公诉了,法院也将于两个月后正式开庭审理。——你得赶快把存折的密码告诉给我,我好取出钱来替你打点,争取从轻判决……”
“正文完了,下面我给大家念段社论,”王安平还是看也不看王大胖一眼,却冲了赵夏莲狡黠的咧嘴一笑,然后双手举起摊开仿佛捧着报纸一般,“一九五八年八月六日伟大领袖毛主席迈着神采奕奕的步伐来到了河南省新乡县七里营公社……”
王大胖:“爹……”
赵夏莲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不宜插话,何况一会还要再见钱兴茂和钱二狗,同时也在考虑着要不要见钱兴胤一面,王安平忽然站起身来,双手伸前,仿佛在和什么人握手一般,嘴里喃喃的说道:
“二爷,六哥,我想吃咱仲景坡上的萝卜了。咱仲景坡上的萝卜可真好吃啊。早年间,一到秋天,满坡上下绿格莹莹的都是萝卜,一棵棵青多白少;拔一棵抹去泥巴,'喀嚓’一口咬下去,那滋味可真是又脆又甜哪……”
王大胖:“爹,你就是不为子女考虑,也得为自己考虑,——法院很快就要正式开庭审理了……”
“探视时间到了,我该进去了!”王安平望着并肩走向自己的武警战士和公安干警,主动起身说道。
王大胖:“爹……”
王安平在武警战士、公安干警的押送下,起身准备离去时,再次对着赵夏莲说道:“夏莲侄女,里面虽好,可是毕竟地方狭窄,活动没有自由,也不能随意吃喝,不是久留之地……所以,你得跟市里镇上的领导说说:老叔我虽然犯了错误,可还是应该继续担任主任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人,谁能不犯错误?知错就改,还是好同志嘛。我知道仲景村需要我,水源镇需要我,——如果象我这样的人不能继续担任主任,那么全村人民不会答应的,全镇人民也是不会答应的!……”
王大胖见父亲一直不肯搭理自己,脸慢慢的涨成了猪肝色;趁父亲不注意时,突然一把抓起桌上已经撕开的烟包摔在地下,又从父亲手里夺过抽了一半的烟头,也摔在地下,然后又跳上去狠狠的踩了几脚。直到踩得满地稀巴碎烂了,这才一言不发怒气冲冲的扭头走出门去……
走到房间门前,王大胖扭头冲着王安平咬牙切齿的喝道:“老东西,既然抓着银行存折死不放手,那你就等着死到里面吧!”
面对王安平的一系列反常言语,赵夏莲十分诧异,感觉他可能羁押时间过长,精神上出了问题,可是把目光转向王安平时,却突然发现他正斜睨着王大胖,脸上快速浮过了一丝狡谲的得意的冷笑。
157

于是,李震宇就猛灌一大口酒,开始侃侃的谈了起来。
李震宇说,他在禾襄市酿酒业界苦心经营了三十多年,“宏发”公司一直处于行业龙头地位,却万万没想到李进前这样一个无根无须、原本依靠捡破烂为生的农村娃竟然后来居上,成为他的强劲对手;他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作为行业元老,他决不允许一个后生小子来和自己平分半壁江山,因此就决定抢先下手,置李进前于死地;……
李震宇说,他曾经和供货商联手一再抬高发往禾襄市场上的酒黍价格,目的在于凭借“宏发”的雄厚财力拖垮“香雪”;他曾经找人暗中多次拨打匿名电话,目的在于扰乱李进前的身心;他又长期雇佣胡子才跟踪李进前,目的在于在社会上制造各种各样的谣言,败坏李进前的声誉;……
李震宇说,他曾经借助袁清晨和政府部门的力量处处压制李进前,他曾经安排黄克敬和李进前在“水秀江南”当面谈判,目的在于夺得豫JS31号酒黍的经营代理权和获取那六亿八千万元的银行贷款;……
李震宇说,就在近段时间,为了遏止“香雪”公司全面发展的强劲势头,他曾经雇人往省里举报“香雪”黄酒存在严重的质量问题,向市里投诉“香雪”公司工人工作环境恶劣,拨打电话谎称“香雪”公司发生火灾;……
李震宇说,他曾经……
李进前一面静静的用心倾听着,一面默默的凝视着李震宇那在昏暗的夜色下苍老憔悴的面容。于是,长期以来的诸多疑团终于渐渐的浮出了水面,长期以来的诸多判定也终于全面的得到了印证……然而,他依旧没有说话。
李震宇将酒瓶递了过来,道:“喝酒喝酒。——眼下我马上就要破产了,马上就要金盆洗手退出酿酒业界了;既然不做同行,那我们从此便不再是敌人,而是朋友了。年轻人,……李总,事到如今,我只想请教一个问题,为什么'香雪’公司并不占据天时地利优势,然而却能够从小到大,越做越好呢?”
“李……老前辈!”
李进前接过酒瓶仰头猛灌一口,品味半天,方才咕咚一声咽下肚去;然后仰起头来,凝望着那阴黑晦暗的莽莽苍苍的天幕,慢慢的一字一顿的开口说话了:
“李老前辈,我从来都只信奉一句话:做人可以不厚道,但不能太尖刻。我不过是只管埋头做好自己的事情,而不去注意其他别的以外的事情罢了。——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着,心无旁骛;对,我就是心无旁骛……”
李震宇“哦”了一声,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突然就抓起瓶子猛灌一大口酒,然后捏起一颗花生米放进嘴里,一面慢慢的咀嚼一面感慨的说道:
“有些道理,有些道理。可惜,我是一直紧盯别人,而忽略了自己的许多事情,结果,豆包馍没打外面死气,倒是打里面死气了!……”
李进前继续说道:“还有一条,那就是要给员工以最大的信任和福利。在这方面,我有一句座右铭:你给员工吃草,你迎来的将是一群羊;你给员工吃肉,你迎来的将是一群狼。为此我和公司股东在各占股份的同时,还让公司的每个员工,甚至是一线工人都不同程度的持有股份……”
李震宇再次感慨的点了点头。
接下来,两人便陷于沉默之中。
雨线越来越细越来越密了,整个天幕漆黑无边,仿佛一口倒扣的硕大无朋的铁锅。坐在二十层大厦的楼顶,举目四望,但觉城市的街道、房屋、树木全都黑魆魆的,既象深山幽谷,又似长海波浪,只是渐渐的朝向远方绵延铺展而去;那偶尔的一点光亮,宛若城市的眼睛,在一眨一眨的守望着沉入梦乡的人们。
“年轻人,李总,你有兴趣听听我的故事吗?”不知过了多久,李震宇忽然手握酒瓶,抬眼望着李进前道。
李进前无声的点了点头。
今夜的李震宇是如此的阔达,又是如此的健谈,简直颠覆了他以往在李进前心目中阴鸷沉默的形象。他说他有两个儿子,他原本以为两个儿子满可以继承自己的衣钵,把李家的酿酒事业世代传扬下去,却没想到长子去往美国留学,一门心思钻研学问,对商场根本没有兴趣;次子是个花花公子,只知道游山玩水沉湎女色,挥霍无度花钱如水,只要手头宽裕完全可以整年不踏进家门半步,把“宏发”公司交给他无疑只会走向破产。于是,他只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黄克敬的身上。
“说到这里,你一定会问,黄克敬到底和我是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呢?”李震宇仿佛猜透了李进前的心思,自问自答的说道,“别急,你马上就会什么都知道的!”
李进前接过李震宇递来的酒瓶,慢慢的抿了口酒,然后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李震宇说,黄克敬是他多年前的一个情人的儿子;说是情人,其实不过只是两人心里互相对对方有意而已,完全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关系。他说这位情人年轻时候在市区的一家公办幼儿园做教师,美貌善良,能歌善画,性情温和,举止优雅,属于典型的小家碧玉。他说情人的丈夫是当时的市长的小车司机,白天给市长开车,晚上就加班开市长女儿的车,为此她心里非常痛苦,然而为了儿子,却又坚决不肯离婚……
李震宇说,他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她的。两人心里默默的相互的爱着,话也说透了,情也酿足了,然而却又始终没能越过那条道德的防线;——那时候,人们的思想观念还是很封建很正统的啊。后来,由于种种原因,两人分手了,再也没有联系过了。他说情人在十年前去世的时候忽然找上门来,将儿子也就是黄克敬托付给了他;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是把黄克敬放在“宏发”公司的重要岗位上并当作亲生儿子看待的,不过却并没有向他说破这层关系。他说他想等到自己老去的那一天再向黄克敬说明,然后宣布由他来继承“宏发”公司的全部财产,将他一生钟爱的酿酒事业延续下去……
李震宇说,他的所有努力甚至包括对付李进前的种种卑劣手段,除为保全“宏发”公司在禾襄市酿酒业界的老大地位外,也有为黄克敬的日后发展铺平道路的意思。他说他万万没有想到黄克敬竟然得寸进尺得尺进丈,背着他和那个妖冶女人邬辛旻联手,一次一次暗中转移他的资产。他说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但却并不点破;因为他知道,公司的全部财产早晚有一天是要交到黄克敬手里的……
李震宇说,其实对于邬辛旻他早有防备,也完全掌握了她的全部底细,甚至她和黄克敬联手每次转移公司资产的款额他都一清二楚;之所以迟迟没有出手,是因为他想在邬辛旻出逃的最后一刻派人拦截住她,然后现身说法,让黄克敬知道世情的复杂,领会人心的险恶,——这对他以后的成长和经营都会有好处的……
“我实在没有想到,黄克敬这小子竟然在关键时刻设法切断了我的对外联系,结果不但导致邬辛旻等人顺利出逃,而且还借着我无法接收任何外界信息的时机,冒用我的名义和北京一家借贷公司签订了贷款协议,条件是如果三个月内不能按期还款,便将'宏发’及其名下资产的所有权全部偿付给该公司……”
李进前渐渐的听得有些惊讶起来,但却并未说话。
“虽然从那天起黄克敬便再没有露过面,虽然我在他和邬辛旻租居的小院对面守株待兔了半个多月也没能逮到他,但我知道他其实就躲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里;他在等待时间,等待着法院依照协议判决将'宏发’及其名下资产的所有权全部偿付给北京那家公司的时间。不但如此,我还知道那家所谓的北京借贷公司,其实就是黄克敬以自己的名义登记注册的……”
听到这里,李进前实在忍不住了,插话说道:“李老前辈,你为什么不选择报警呢?”
“报警?”李震宇蓦然一怔,说道,“不不不,我不会报警的,我打死也不会报警的;一旦报警,那黄克敬这一生可就彻底玩完了啊!”
李进前无声的低下了头。
“为了不将'宏发’全部交出,为了给'宏发’保存一点将来东山再起的实力,我只有紧急贱卖了'宏发’名下的大部分资产,将得到的不多一点的款额全部封存在一个秘密地方,然后提前向法院申请破产,这样将来黄克敬接到手的就只是一个空壳公司。——这是我目前能够应付黄克敬的唯一手段了!”李震宇说道。
李进前再次忍不住了,说道:“可是你这样做,就等于肢解了'宏发’公司,在目前黄酒市场竞争如此激烈的形势下,这实在是一种自毁长城的不智行为;再说了,即便是一个空壳公司,也早晚会败在黄克敬的手里的!”
“我不怨恨他的。我爱过他的母亲,所以我要象爱他的母亲一样爱他。为了那一份早已逝去的虚无缥缈的爱情,我宁愿我的公司败在他的手里,我宁愿我自己一无所有的仓皇出逃啊!……”李震宇猛的灌了口酒,一面流泪一面喃喃的说道。
李进前无声的倾听着。他仰起下巴,瞪圆眼珠,久久的凝望着那无边无际的墨黑如漆的夜空。夜空里并没有月亮,可他却分明看到了皓月当空;夜空里并没有星星,可他却分明看到了繁星满天。人这一辈子,有谁能够逃脱感情的牢笼摆脱感情的桎梏呢?说什么心如死灰,说什么勘破红尘,说什么遁入空门,其实都不过是一种安慰一种寄托一种无聊的自欺欺人而已啊!
他的眼前闪过了钱洁琼的身影,也闪过了晴儿的身影;他想起了钱洁琼刺在胸前的自己的名字,也想起了晴儿送给自己的那只可爱的貔貅。他的眼眶里慢慢的盈满了泪水:
“李老前辈,今夜此刻,你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我以我的人格担保,只要我李进前尚有一口气在,我绝对替你办到!”
李震宇将酒瓶递给李进前,道:“我确实有事求你:一、待会我把邬辛旻等人当日在禾襄市活动的文字视频资料交你,希望我走之后你能在不影响黄克敬的前提下报警,帮'宏发’也就是黄克敬挽回点损失。二、待会我把封存款额的秘密地点告你,以黄克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品,早晚会将'宏发’剩余不多的那点财产挥霍精光,希望你能在黄克敬弹尽粮绝、山穷水尽的最后关头交给他;相信他在经过一番惨痛教训之后,定能珍惜机会,卧薪尝胆,带领'宏发’东山再起。……”
李进前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说道:“李老前辈,以你在禾襄市酿酒界三十年的影响和威望,以你在禾襄市酿酒界三十年的努力和拼搏,相信你一定能够重整旗鼓,东山再起的。我现在虽然资金并不雄厚,但我可以支持你,我可以把我全部资产的三分之一拿出来支持你,帮助你度过难关!……”
“不用了。”李震宇轻轻的摆了摆手,“人,谁都有三起三落的时候。我在禾襄市城生活奋斗了六十多年,其间也困惑过,也消沉过,也辉煌过,也满足过。现在,是该金盆洗手的时候了。明天凌晨时分,我将会离开这座城市,去到一个遥远的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就让李震宇的身影从此在这座城市消失,就让李震宇的名字从此被这座城市遗忘吧!……”(未完待续)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张书勇,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长篇叙事散文《邓州风物志之家 故园 老地方》,长篇小说《在希望的田野上》也已出版并发行。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电影并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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