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跨界”往事
袁福成||江苏
在常人眼里，像我这样的中学老师奉调去主管局工作，完全是“被窝里翻身”。只是单位、岗位变动而已，并没跨出教育的“界外”。乍看的确如此，但我的经历告诉我，老师所承担的具体教育、教学工作，和教育行政管理有着本质区别。这是一次实实在在的“跨界”。
去局机关任职前，我已在省级重点中学任教八年。从初二年级走起，连教三届初三，又从高一跟班走，一直教到高三，经过自初中至高中的一轮教学大循环。特别是初三、高三毕业班的历练，经过八年“抗战”，已经是学校的“壮劳力”，是名副其实的骨干教师。在重点中学当老师自我感觉很好，当年的初、高中新生，都是通过升学考试择优录取，是百里挑一的“人尖子”。有人说过，家有三升粮，不教“活猴王”，说的是孩子们活泼、好动、调皮；说的是教师工作的艰难和不易。但在重点中学当老师，感觉完全不同。给成绩优秀的孩子们上课，一讲就懂、一点就通；老师们讲得眉飞色舞，学生们听得摇头晃脑，教学相长，相互激励，那真叫一个“爽”字了得。即便是日常的班级管理，和聪明的孩子们过招，那也是充满智慧的较量，是无与伦比的精神享受。尤其是学生们毕业后几乎个个出类拔萃，特有成就感。即便有极少数上不了重点高中或大学的，就凭在重点中学这个熔炉里走过一遭，相对扎实的文化功底和举手投足间的文雅气质，放在那个行业都鹤立鸡群，都算得上是个“人物”。
苏北盐城，素来有“行船十里路，不绝读书声"的重教传统。重教必然尊师，老百姓对重点中学的老师又格外高看一眼，你去烧饼油条摊点买个早点，大家知道你要赶早读，立马让你先买。排队等个公交，知道你是老师也马上让你先上。受人尊敬又特有成就感，从未动过离开学校另谋高就的念头。加之我本是地道的农民出身，就职的学校距家百里之遥，在城里举目无亲，既无人提携更无后门可开。这倒反让我心无旁骛，能全心全意去做好教书育人的本职工作。
但人生中就有许多事，总让你意想不到。
1990年高考刚结束，学校党委王书记奉调去市教育局担任一把手。对王书记而言，新岗位虽已是工作生涯中的终点站，但事业心特强的王书记，仍想为盐城教育再大干一番，既为老区人民多作贡献，也为自己的职业生涯划上圆满的句号。
俗话说，一个篱笆三根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要想干事业，总不能单枪匹马孤军奋战，需要有一帮志同道合的人作“四梁八柱”。王书记曾经在局里担任过主管组织人事的副局长，对局机关人员组成的现状和存在的短板了如指掌。在学校工作几年后，对一百多名老师的底细也十分清楚。赴任后，决定从学校挑选四位老师充实到局机关和教研室。当时我并不知道已被列入上调的四人名单。告知我的时候，说这是组织调动，不需要事先征求本人意见，口气不容置疑。我和王书记非亲非故，也从未有过个人交往，天上突然掉下个馅饼，我还真有点蒙圈，还是要求容我和爱人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学校里最早知道这个消息的，是分管教学的老校长王文荪。王老校长德高望重，是江苏省首批语文特级教师、省中语会副会长。老人家拄着拐根来到我的办公室，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听说王书记要调你去市教育局，我还是真心想留你在学校。文革后，学校百废待兴。1982年年头和年中，适逢文革后的第一、第二届本科生同年份毕业。我们抓住机遇，在全部师范毕业生档案中逐个精挑细选，分两批共挑选了五十多位本专科毕业生充实到学校，学校的工作逐步有了起色。经过八年的培养，这批新教师绝大多数都成了学科教学的台柱子。你教过三届初三，现在从高一跟班直升到高三，已熟悉初高中的全部教材，无论把你放在那个年级任教我们都能放心。自从有你们三位政教系本科生加入政治组，政治学科成了学校的放心和优势学科。成熟的教师我一个都舍不得让你们走。重点学校靠什么？一靠好教师，二靠好学生，三靠好校长，三足鼎立，一样不能少。你学的是政教，又是新党员，还担任年级部副主任。我看过你撰写和发表的几篇教学论文，文字功底也不错，学校的现办公室主任已上报组织部拟任副校长，你如果留下，就是校办公室主任最合适的后备人选；是去是留，你好好考虑一下，我等你回音。
一位前领导要调，一位现领导要留，反倒使我为难了起来。
权衡利弊，各有千秋。
留在学校，工作得心应手、顺风顺水。即便不当校办主任，再过一年，我就有资格申报中学高级教师，中学高级职称和高校的副教授旗鼓相当，私下里也专门研究过高级职称评审标准，本人的教学实绩、发表论文数量及刋物级别均已绰绰有余，一旦达到可申报年限，有足够的把握能通过评审。我心里还盘算，今后还想争取当一名政治学科特级教师。留在学校，从校办主任做起，也有可能会走上学校领导岗位。
如果奉调去市教育局工作，教育行政管理和学校具体的教育教学工作虽同属大教育范畴，但两者有着本质区别。教育行政管理，主要着眼党和国家教育方针、政策的落地执行和基础教育各级各类学校的规划、建设与管理。事关一个地区教育的整体发展，事关千家万户老百姓的切身利益。盐城是著名革命老区，当年总人口780万。有初、高中学校823所，在校中学生31万人，任课教师近两万人。如再加上幼教、特教、职教，学校总数过万，学生总数过百万。而一所学校，总生数不到两千，一个年级总生数仅三百来人、一个班级仅有五十多人。如果说学校工作是微观、是“小家”、是点，全市的教育行政管理则是宏观、是“大家”、是面。教育行政管理工作的舞台更大、视野更广、路径更宽。但对我而言，这是一个全新且具有挑战性的未知领域，能否胜任心里没底，个人未来发展的路径也不太明晰。经初步了解，到教育局任职后，经济收入还将有较大幅度下降。老师享有的百分之十的工资优惠、班主任津贴不能再享受，学校内部特有的超课时和行政工作的津贴、发表教育教学论文的校内奖励、在校外复习班兼课报酬等都将随之消失。
两相对照，觉得继续留在学校更加合适。
王书记见我迟迟没有回复，又主动前来动员。他说，我和你非亲非故，调你去市教育局完全是工作需要，不合适的人想进还进不来。我觉得你到市教育局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在学校你是一位好教师，最多只能带出一个好班级，将来成了好校长，最多也只是办了一所好学校。到教育局工作，如果能把一个有近八百万人口、上百万中小学生的地级市的基础教育抓好了，受益的何止千家万户？你到教育局之后，把重点学校的先进管理经验推广到全市的普通高中，那也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一个人看问题既要看当前，更要看长远，既要看局部，更要看全局。这次我从你们政治组就抽调了两个人，你们的教研组长抽调到市教研室担任一把手，准备把你留在机关普教科协助抓基础教育，中学教育这一块将来就交给你管。还要告诉你，校长舍不得让你们这些成熟的老师走，我都能理解。为了不影响学校的政治课教学，我已经通知学校抓紧到校外去选人，只要学校选中，马上办理调动手续，确保秋学期开学能进班上课。
经王书记这一番劝导，本想推辞的话到了嘴边又噎了回去。看这架势，王局长已铁了心非调我去市教育局不可，连工作岗位都已明确，调离后补岗方案也已出台，把我的退路已堵得严严实实！我只能带着几分遗憾和不舍去向王老校长辞行。就这样半推半就，迈出了“跨界”这一步。
从1990年秋学期开始进入市教育局工作，直到2014年退休，32年的工作生涯，就有24年是在教育局度过的。直到现在，时常有学校的老同事还在为我惋惜，说当年如果留在学校，早就该成了特级教师，评上正高职称，说不定还有可能当上了校长。
说实话，如果单纯从退休工资的高低看，我真的吃亏不小，在正科岗位退休后的工资，和同期的中学高级教师相比，每月就低了一千多，比中学正高职称的要低两千以上。但我的亲身经历告诉我，当老师，的确有当老师的幸福，但从事教育行政管理工作，也有独特的优势和价值。到市教育局工作，能在更广阔的舞台为更多的老区人民服务，让我的有限才华有了更大的用武之地，让我有限生命绽放出更加绚丽的光彩。“跨界”之后，有了和普通教师完全不同的使命任务、责任担当，有了不同的思想视界、价值观念，有了不同的生命历程和人生收获。特别是在主管中学教育期间，盐城在苏北地区率先普及了九年制义务教育，因此获得江苏省教育先进市的光荣称号，还受到国家教育部等五部委的表彰。全市十所重点高中全部通过省重点中学达标验收，还创建了十八所市级重点高中。普通高中高考升学率从全省垫底变成苏北领先，盐阜老区人民的孩子“有学上、上好学”的愿望成为了现实。不仅为老区人民脱贫致富奔小康进而建设现代化夯实了基础，还让成千上万个莘莘学子从此改变了自己一生乃至整个家族的命运。这些工作业绩，给地方经济和社会发展带来的深远影响，给千万个家庭带来的巨大变化，给成千上万名中小学生带来的光明前途，给本人带来的全新历练和精神藉慰，桩桩件件，都是无法用金钱去衡量的。加之“跨界”后工作性质、工作岗位的改变，教育视野的不断拓宽，交往范围的不断扩大，工作能力、水平的不断提升；有限生命的长度、宽度、高度不断延展，丰厚的人生历练和由此而产生的诸多精彩纷呈的人生故事，又成了我生命旅程中精彩华章。“跨界”之后，钱的确少挣了不少，但精神世界却丰盈了许多许多。
回首往事，我心悠悠。离开学校，虽有负王老校长的真心挽留，但在局机关辛勤耕耘二十四载，可以自豪地说，对于当年的“跨界”之举，我真的无怨无悔。因为我没有辜负王老局长对我的期望，没有辜负自己的青春年华，没有辜负老区人民和生我养我的这片土地。
而今，我退出职场多年，当年的王老校长已经作古，当年的王老局长也已年过八旬。王老校长和王老局长是我生命中的两位贵人和知音。对他们，我将永远心怀深深的谢意和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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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袁福成，江苏建湖人，公务员，文学爱好者和初学者，退休后撰写的多篇文学作品在报刋、杂志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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