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有故事 10 | 死磕药物安全性

埃尔利希刚在威斯巴登会议做完报告,第二天就有许多人直接从威斯巴登来到法兰克福,研究所走廊挤满了人。有些是医生,来访为的是索取洒尔佛散试用样本;有些是病人,来这里是想请埃尔利希给他们治疗。几天之后,信件也开始抵达,每天都有上百封信,向埃尔利希索要洒尔佛散。电话铃整天响个不停,卡德雷特按要求回复电话,还需要尽量拦住试图闯进大门找埃尔利希求药的人。

埃尔利希不做临床,但很明白临床操作。病人直接上门求医,他不会同意;他不是江湖术士,不打算靠出售秘方发财。病人来求诊,他都是转荐到专门的医院去,让医生安排治疗。

至于来求药的医生,他会仔细询问背景,询问对梅毒治疗的经验,旁敲侧击地了解这个医生对药效检验是不是理性,是不是足够谨慎。他有理由这么苛刻,流传民间的秘方,即使有一些生物活性,效价也很弱,若有人胡乱服用,通常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至少不会马上看到严重后果。真正的有效药,是不能随便让人使用的,洒尔佛散效力很强,虽然从实验数据和目前的临床试用结果看,其体毒确实很低,但只要是高效的药物,就必须提防对人体的冲击,给病人用这样的药,用药人员都要经过专业训练,所以埃尔利希坚持严格考察医生背景,考察满意,才可以提供药源,让他们试用。

这些医生都必须做出承诺,保证严格按规定选择适应症。洒尔佛散还处于临床检验阶段,出于稳妥,埃尔利希要求,只有早期梅毒才可以选为治疗对象,理由很简单:目前洒尔佛散是靠实验室设备生产,产量太少,早期原发梅毒大多可以快速治愈,而晚期病人却需要多次给药,用量太大,目前的产量撑不住。

埃尔利希对临床工作没热情,但对用药需要注意的各种问题都非常清楚。他给试用洒尔佛散的医生们定下要求,首先必须检查病人是不是有器官损害,确认适应症,才可以开始用药;用药必须考虑个体差异,对不同的人,要分别探索耐受剂量,探索时必须高度小心,小量增加。以往曾经有希望的几个候选药物,包括306和418,都出现过敏问题,所以他交代临床医生,要密切注意观察有没有过敏迹象,如果出现问题随时处理。

凡是收到洒尔佛散样本的医生,埃尔利希会要求他们详尽记录和报告过程:“收到本期治疗报告,才会发给下一批药品。”报告内容包括适应症的选择、禁忌症的排除、剂量如何决定、配药步骤的细节、是否有副反应,如果有、如何处理,等等。

如果真的收到临床医生的报道,说使用洒尔佛散出现不良反应,他会高度紧张,立即全力追踪查询,找出原因。曾经有报道,说有些病人肌肉注射洒尔佛散之后,注射局部出现坏疽。埃尔利希查问了所有细节,然后判断出来,那是因为洒尔佛散遇到空气很容易氧化,注射剂配好之后,如果放置太长时间,药液氧化,性能就会改变。他立即在用药指南里增加新的细节,要求开瓶之后迅速配置,迅速用药,如果药液变色则必须放弃使用。

另有报告说注射之后局部有炎症反应,而且这种报告来自许多医生,不是偶然现象。他认为那是溶液有细菌污染。当时细菌致病理论刚出现,有些医生还没跟上时代,依然用自来水配药。埃尔利希跟这些医生沟通,强调必须用蒸馏水。奇怪的是,即使改用蒸馏水之后,炎症的出现也只是减少,并没完全绝迹。经再三追问,都说确实用的是蒸馏水,这让埃尔利希怀疑他们用的蒸馏水有问题

当时医院设备很简陋,大多没有自己的药房,医生们要用蒸馏水,都是到市内的药房里买。埃尔利希让卡德雷特从市内所有药房买来蒸馏水样品,检查之下果然发现,大多数药店的蒸馏水都被细菌污染。

药房里的蒸馏水,制作好之后,会灌进一个大瓶里,放到药柜顶上,用一个龙头加导管取水,一瓶没用完,不会换下一瓶。而这一瓶水,少则几天,多则一放就是几个月,瓶盖又没有密封,空气可以自由出入,如此保管条件,细菌污染是必然的事。于是埃尔利希又给用药指南增加要求,规定必须是刚刚制备的蒸馏水,才可以用来配药。

他对洒尔佛散毒副作用的强烈关注,曾经被人用一种有点滑稽的方式利用了一番。有一天下午五点,研究所门口有一个西班牙医生说要见埃尔利希。卡德雷特知道这时候埃尔利希已经穿好大衣,准备回家,就跟他说,今天安排不了,请改天来。西班牙医生说我今天就要离开法兰克福,没法改天,但卡德雷特就是不让他进门。他便等卡德雷特走开之后,悄悄守在研究所门外,看到埃尔利希出来,赶紧上去打招呼,说:“埃尔利希先生,您好。我觉得我有义务向发明洒尔佛散的伟人致敬,虽然我知道,过一段时间,洒尔佛散必然被人们否定。”

埃尔利希闻言吃了一惊,转身把西班牙医生带回实验室,让对方给出理由:怎么见得洒尔佛散会被否定?你看到什么不利因素?你有第一手治疗经验吗?有可靠的实验数据吗?

等埃尔利希连珠炮般的问题问完,西班牙医生说:“我本人确实用过洒尔佛散,而且我知道效果非常好。我刚才这么说,只是为了能引起您注意,这样我就能跟您多说几句话。因为我听人说,只要跟您谈洒尔佛散的副作用,您肯定会非常关注。”

埃尔利希松下一口气,只要不是发现洒尔佛散真有问题,他别的完全不介意。他脱下外套,跟客人一聊就是两小时,临别还送给对方一张签名照片。

各地医院对洒尔佛散的需求越来越高,埃尔利希把两个研究所的所有员工都调过来支援,产量还是跟不上。他只能严格选择病人,尽量控制试用范围。为准确监控所有病例,他在书房一个书柜门的后面有个表格,用彩笔记录所有试用者的名字、用药量等等。他每天亲手记录每个病人的状态,根据这些记录,定期给主管医生写信问进展。

在霍克斯特批量生产洒尔佛散之前,斯佩耶研究所免费提供了六万五千份制剂,每次分派,埃尔利希都要记录,开始是写在柜门顶端,后来病例越来越多,一路延伸,逐渐到了底部,写记录的时候要蹲到柜子脚下。好在这对埃尔利希不是问题,他有一种本事,就是能像亚洲人那样深蹲,秘书玛尔夸特描述说,他蹲下时,“两个膝盖高高耸起,几乎是人类不可能企及的体位。每次看到这个景象,我都很惊讶他怎么能保持平衡。我总觉得他随时要向后翻倒在地。”

有一次,埃尔利希一边就这么蹲着在实验台下层寻找药剂,一边跟玛尔夸特口授信件,忽然实验室的门被掀开,助手冈德医生闯进来,满头是汗,很紧张地对玛尔夸特说:“我跟你说,我查看了所有实验室,找不到他!卡德雷特到他家里看了,也没见到他!他去哪儿了!?”

埃尔利希闻言从实验台下面站起来,对冈德说:“有什么事找我?”

冈德陡然看到埃尔利希从地下冒出来,脸色煞白,想起刚才自己说的话颇有些无礼,不觉开始冒汗。还好埃尔利希对这种事并不介意,问清楚并没什么大事,又蹲下去接着找他需要的试剂。

1910年6月,临床试用数据积累日丰,埃尔利希和霍克斯特公司都认为洒尔佛散足够安全,于是霍克斯特建立批量生产设备,全面推向市场。

欧洲被梅毒折磨好几百年,一直苦无良方,洒尔佛散疗效显著,没得到试用机会的医生们早就急不可耐,如今终于等到上市,各地医生纷纷开始用药。接下来的半年多,医学期刊里几乎全是洒尔佛散的临床报道,民间报纸更是比着堆砌颂词,其中《火炬报》编辑赫尔福斯技压群雄,在一篇社论里用这样一句话结尾:“犹太人为世界贡献了两个伟人:耶稣和埃尔利希。”

埃尔利希早先在学术圈里有名,但一般市民就很少有人知道他,最多听马车夫说过斯佩耶研究所里有个怪老头,经常把信封忘在马车上,如果捡到的话还能找他领到十马克。洒尔佛散问世,埃尔利希一夜之间成为全民偶像,现在他每天收到很多信,有求医的病人,有求药的医生,有试图合作的药厂,也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信。

有人来信说跟他同姓,坚称跟他是亲戚;有人寄来家乡偏方,说是可以包治百病的万灵药,要求他背书认可;有人说罐头食品会导致癌症,请求他维护正义,出面声讨;有人请求他开发一种照一下就可以清除“血毒”的光疗仪器;有人认为喝汽油可以治疗食道癌,希望他能研究证明……凡此种种,埃尔利希只好回复说工作太忙,没时间研究其他课题。

1910年9月,全球医学大会在德国柯尼斯堡召开,医学界重要人物几乎都来了。会众最期待的,自然是埃尔利希本尊对洒尔佛散应用的报道。洒尔佛散正式进入临床八个月有余,超过两万病人用过这个药,疗效如何、有没有毒副作用、能不能进一步推广,整个医学界都密切关注着。

埃尔利希做实验很认真,但时间概念可以说是一塌糊涂,他从来弄不清今天是几号,又讨厌翻日历本,便让卡德雷特在他的实验室里正对大门的地方,挂了一个簸箕大小的木牌,每天用比胳膊还粗的木头数字挂在上面,标明今天是几号,但隔三差五,研究所的人就会听到埃尔利希对着走廊里大叫:“卡德雷特!今天是几号?”

这次大会,毫无悬念,埃尔利希迟到了。

他赶到会场时,正门和侧门都已经关闭,他拉不开正门,就去侧门,但侧门也打不开,他只好回到正门,用力敲门。一个高大冷峻的门卫把门打开一条缝,俯视着一米六五的埃尔利希,冷冷地问:“您要干吗?会议厅已经满员,不能进来了。”然后打算关门。埃尔利希赶紧手扳着门缝,大声喊:“我必须进去,必须,必须,必须进去!”

门卫一边用力关门,一边压低声音训斥:“绝对不行。满员了!”

会场内,几位教授在大门附近的走廊里来回踱步,表情焦灼,他们在等埃尔利希。这次会议,几乎可以说是洒尔佛散的专题会议,他不来,这会就没法开始。

一位教授听到喧闹,过来问是怎么回事。门卫一走神,埃尔利希趁机把门缝扒开一点,用力往里挤,成功地把半张脸塞了进去。门卫大怒,跟那位教授抱怨说:“这个死脑筋的小矮子非要进来不可。”

教授看到门缝里那半张脸,吃了一惊,说:“这可不是什么小矮子。这是埃尔利希教授!”

门卫瞬间涨红了脸,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

他一进场,全场热烈鼓掌欢迎。埃尔利希的总结很令人振奋,他提醒大家,目前医学界检验一种新药,通常只试用几百例就推向市场,而洒尔佛散各地有三万多病人用过,自己有完整资料的有大约一万,疗效是肯定的,而且至今没看到真正的毒副作用,但大家还是不能放松警惕,仍然需要严密观察,极度小心,每个治疗案例都应该完整记录资料,这有助于发现洒尔佛散的毒副作用,也有助于今后研发新药。“我们打下了坚实的地基,现在要在上面修建壮丽的大厦。”

埃尔利全家福

1910年晚秋,一段时间没收到不良反应的报告,极度讨厌休假的埃尔利希终于被妻子说服,到巴登休息几个星期。

刚住下没几天,他收到维也纳芬格教授的一封电报,说有一个病人用洒尔佛散之后失聪。

埃尔利希对自己严谨的实验很有信心,对秦佐八郎执行测试的认真也有信心,所以每次听说有实验室没见过的不良反应,他第一反应总是:“肯定是用法不对!”他认定芬格教授没有严格按要求用药,于是发电报,要求对方以电报方式尽快回复,详细说明用药剂量和具体操作方法。

但他也是个学者,对病人极度负责的学者,所以没有因为自信就不考虑其他因素。下一封电报就发给了助手波特海姆,让他查明芬格教授得到的药物批次,然后根据发货记录追踪,看还有哪些医生在用这个批次的洒尔佛散。如果真的是这批药有问题,其他医生也可能会遇到类似情况,要立即给所有这些医生发信询问。接下来,他通知助手立即到柏林病理研究院去,请颅脑专家研究内耳和相关的大脑区域,看看洒尔佛散是不是会对这些区域造成损害。

电报发完,他立即返回法兰克福处理。海德薇早就习惯了,没有抱怨,收拾好行李就跟他回家。

不久,芬格教授的电报收到,原因也就查明了:给药量不足。按照要求,一个成年人,洒尔佛散的用量应该是零点六到零点九克,芬格教授因为对砷制剂不大信任,只用了零点一克,远远低于标准用量,结果没能控制病程,病人的感染继续扩散。就是说,导致耳聋的不是洒尔佛散,而是加剧的梅毒。埃尔利希让芬格教授按标准增加用量,病人听力很快恢复。

让埃尔利希伤心的是,并不是所有不良反应都是因为用药方法不对。临床使用铺开之后,过了一段时间,大家逐渐发现,洒尔佛散并不是真的零体毒,有一些不良反应确实是药物本身导致的,轻的有打嗝、呕吐、肌肉紧张,个别病人还可能出现皮炎、神经炎、肝损害等等。

跟过去比,这已经是长足进步。传统医学时代,大多数医生习惯于把一堆药砸下去,就有点像抓一把碎石撒向对手,期待有一两粒石子能碰巧砸中要害。埃尔利希追求的魔弹不是碎石,而是狙击手的子弹,既能精准打击敌人,又不伤及无辜。洒尔佛散还没能完全做到这一点,大致相当于早期的来福枪:大多数时候能准确打中敌人,但如果附近有战友,也可能误伤。虽然如此,但跟扔碎石杀敌的年代比,洒尔佛散进步何止百倍。

但埃尔利希不觉得因此就可以原谅自己,他要继续探索。

他还是想找到一种高虫毒、零体毒的魔弹,这样就有可能用足够高的剂量,一次给药,彻底治愈。

他给助手们发出新的卡片,继续引入各种新的基团,改变底物属性,寻找新的衍生物。

书中记载的当时静脉注射的方法

1911年,他给洒尔佛散加入亚硫酸醛钠,得到914号制剂。这种制剂的砷占比更低,只有百分之十九,疗效大致跟洒尔佛散相当,但不良反应更少,而且溶解性更好,这有利于埃尔利希最中意的一种给药方式:静脉注射

早先用洒尔佛散治疗时,不少医生反映,肌肉注射很容易出现硬结,埃尔利希经过试验,确定从静脉用药,副作用比肌肉注射小,治疗效果还会更好,于是建议从静脉给药。但那时候静脉注射还是新技术,人们对它的安全性尚无把握,不到最后关头,没人愿意考虑静脉给药。埃尔利希不停宣传,用实验数据证明静脉注射的优势,经过半年努力,同意使用静脉注射方式的医生才逐渐增加。

静脉注射能解决硬结问题,但注射的时候,病人多少感觉有些血管刺激。914号制剂溶解度提高,静脉注射时,病人感觉刺激更小,于是愿意接受静脉注射的病人也就多了起来。

新洒尔佛散

疗效和安全性都确定之后,埃尔利希同意霍克斯特公司量产。他们给914起的商品名是新洒尔佛散。

新洒尔佛散推出之后,波特海姆制备的衍生物基本都已探索完毕。但新洒尔佛散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副作用,埃尔利希再固执,也不得不承认,高虫毒、零体毒,一剂治愈梅毒的终极魔弹,看来是个不切实际的梦想。他必须面对这个事实:一种物质,若是能治病,就必定能影响机体运作,那也就意味着它必定会有一定程度的不良反应。

最后他只好这么安慰自己:外科治疗用钢刀,药物治疗用化学刀。两者都能治病,也都必须承受某种程度的机体伤害,关键是权衡得失。

不过,埃尔利希还是低估了人类的聪明才智,沿着埃尔利希开辟的现代药物的研发之路,一款有着超高虫毒,但只要不过敏,体毒几乎为零,在二战期间比金子还珍贵,拯救千万人生命的神药终于被开发出来,它就是人尽皆知的青霉素

青霉素一出现,洒尔佛散就退出了历史舞台。但退出的是洒尔佛散,不是产生洒尔佛散的研究方法。埃尔利希的研究方法,依然是现代药物研发的核心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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