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林训(1)
【原文】
以一世之度制治天下,譬犹客之乘舟,中流遗其剑,速契其舟桅,暮薄而求之,其不知物类亦甚矣!夫随一隅之迹,而不知因天地以游,惑莫大焉。虽时有所合,然而不足贵也。(刻舟求剑)譬若旱岁之土龙,疾疫之刍狗,是时为帝者也。曹氏之裂布,蛷者贵之(曹布烧以傅蝫蛷疮则愈,故蛷者贵之。),然非夏后氏之璜。无古无今,无始无终,未有天地而生天地,至深微广大矣。足以蹍者浅矣,然待所不蹍而后行;智所知者褊biǎn pián矣,然待所不知而后明。游者以足蹶,以手柿,不得其数,愈蹶愈败,及其能游者,非手足者矣。鸟飞反乡,兔走归窟,狐死首丘,寒将翔水,(即寒蝉。于省吾 《双剑誃诸子新证·淮南子四》:"《注》:寒将,水鸟。 陶方琦 云:'《文选》 谢惠连 《捣衣诗》注引 许 注:"寒螀,蝉属也。"'按当从许说。'水鸟翔木',与下句'各哀其所生'之义不符,且上文鸟、兔、狐并言,不应於鸟之外,再言水鸟也。")各哀其所生。毋贻盲者镜,毋予躄bì者履,毋赏越人章甫,非其用也。椎固有柄,不能自椓,目见百步之外,不能自见其眦。狗彘不择甂瓯而食,偷肥其体而顾近其死;凤皇高翔千仞之上,故莫之能致。月照天下,蚀于詹诸;腾蛇游雾,而殆于蝍蛆(《尔雅·释虫》:"蒺蔾,蝍蛆。" 郭璞 注:"似蝗而大腹长角,能食蛇脑。"《广雅·释虫》:"蝍蛆,吴公也。" 王念孙 疏证:"吴公,一作蜈蚣。" 蝍蛆食蛇,蛇食蛙,蛙食蝍蛆,互相食也--《关尹子·三极》蝍蛆甘带:jí qū gān dài1.蜈蚣爱吃蛇眼。谓美恶没有定准。《庄子·齐物论》:"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 郭象 注:"此略举四者,以明美恶之无主。" 陆德明 释文:" 李 云:蝍且,虫名也……带, 崔 云:蛇也。 司马 云:小蛇也,蝍蛆好食其眼。"(2).喻指事物之常理。 宋 欧阳修 《笔说·物有常理者》:"凡物有常理,而推之不可知者,圣人之所不言也。磁石引针,蝍蛆甘带,松化虎魄。")。乌力胜日,而服于鵻(zhuī古书上指鹁鸪)礼;能有修短也。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矣。短绠不可以汲深,器小不可以盛大,非其任也。怒出于不怒,为出于不为。视于无形,则得其所见矣;听于无声,则得其所闻矣。至味不慊qiè qiàn,至言不文,至乐不笑,至音不叫,大匠不斵zhuó,大豆不具,大勇不斗,得道而德从之矣。譬若黄钟之比宫,太簇之比商,无更调焉。以瓦鉒者全,以金鉒者跋,以玉鉒者发,是故所重者在外,则内为之掘。逐兽者目不见太山,嗜欲在外,则明所蔽矣。听有音之音者聋,听无音之音者聪;不聋不聪,与神明通。(常识即哲理)
用某个朝代的制度来治理多变的社会,这就好像外乡人乘船,船至江中,这位外乡人的剑掉入水中,他就赶快在剑掉落下的船舷部位刻上记号,等傍晚船靠岸后他就在所刻的记号处下水去找剑,这实际上反映了此人不懂事物已变化很多了。只知道在掉剑的船舷旁打转,而不知道因顺自然遨游,没有比这更糊涂的了,虽然有时偶然间有所合,但这种“合”不值得珍贵。就好像大旱之年求雨用的土龙,求神保佑疾病痊愈用的刍狗,只是暂时地在祭祀中起主宰作用。也就好像小孩用过的尿布,只有患蝫蛷疮的人视为宝贝,但是它终究不是夏后氏的玉璜。没有古今,也没有始终,天地未分时的混沌状态能够产生天地,这就是最深奥又微妙且广大的道。人走路时跨出的每一步都是有限的,但就是不停地跨步踩踏未曾踩踏过的地方才能走向远方;同样,人的智慧每次能掌握的事理也是有限的,但就是不断地认识未曾认识过的事理才能越变越聪明。初学游泳的人用脚乱扑腾、用手乱抓挖,没有掌握游泳的技艺,越扑腾、乱抓挖,越往下沉;而当人一旦掌握了游泳的技艺,就用不了手脚如此慌乱了。鸟儿飞翔再远再高,也总得返回鸟巢;兔子跑得再快再远,也总得返回洞穴;狐狸死时,头总朝着巢穴;寒将水鸟总贴着水面飞翔,它们各自依恋着自己生存的环境。(都高远不过生境)不要给盲人送镜子,不要送鞋给跛子,不要送帽子给越国人,这是因为这些物件对他们来说是无用的。木椎本来安着木柄,但它不能自我敲击;眼睛能看到百步开外,但看不到自己的眼眶。猪狗不管这装食物的器具是什么,它们只顾进食,苟且贪生吃肥了自己,但这样反而是接近了死亡;凤凰高飞在千仞的高空,不随便栖息进食,所以也没什么人能诱它上钩自投罗网。月亮能够照亮天下,却被蟾蜍所侵蚀;腾蛇能够腾云驾雾,却被蝍蛆所制服;乌鸦经得起太阳的灼热,却对付不了礼鸟:这说明它们各自的能耐有长有短。如果认为没有比夭折归天更长寿的了,那么彭祖活八百岁也算是短命的。短绳的汲水器不能汲取深井的水,容量小的器皿装不下大的东西,这是因为它们胜任不了。愤怒出自不怒之时,有为出于没有作为之前。能看清无形,那么就能看清所有物体;能听见无声之声,那么天下就没有什么不能听到的了。最鲜美的味道尝着没有快感,最高深的语辞不讲究文饰,最大的快乐是无笑意,最高的声音不呼叫;最高明的工匠无须砍削,最高明的厨师无须陈列食具,最勇敢的人不以打斗取胜。这些均是掌握了“道”,“德”也就随着而来了,就像黄钟配宫音、大蔟配商音,不可更改这声音的调配。用瓦器作赌注的人心定不慌,以黄金作赌注的人则心神不安,将美玉作赌注的人就内心焦虑。这是因为过于看重这些黄金和美玉这样的外物,导致内心世界的心智变得笨拙起来。这就好像追逐野兽猎物时,眼睛和心志一直盯着这猎物,导致连泰山都看不见了,眼睛被外物所蒙蔽了。听有声之声会耳聋,听无声之声会耳灵;而“道”要求是不聋不聪,这样才能和“神明”相通。
卜者操龟,筮者端策,以问于数,安所问之哉!(找医生求医术)舞者举节,坐者不期而皆如一,所极同也。(带节奏)日出旸谷,入于虞渊,莫知其动,须臾之间,俛人之颈。人莫欲学御龙,而皆欲学御马,莫欲学治鬼,而皆欲学治人,急所用也。(务实)解门以为薪,塞井以为臼,人之从事,或时相似。(砸锅卖铁。饮鸩止渴,抱薪救火之类)
占卜者拿着龟壳,占筮者拿着蓍草,而要询问占卜的方术,这哪里是他们该问的呢!跳舞者合着节拍起舞,在座观赏的人不约而同地鼓起了掌,这是因为两者欣赏的观念相同、节拍一致的缘故。太阳从旸谷升起,到虞渊落下,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运行的,片刻之间就偏西了,人只须反转头颈就能看到。(门道与热闹)人都不想学驾龙技术,而想学御马技术;都不想学习治理鬼的本领,而想学治理社会的本事,因为御马驾车、治人管理社会是急需的事。将门板卸下劈了当柴烧,将水井堵塞作碓臼,人们有时做的蠢事就像这样。
水火相憎,鏏wèi在其间,五味以和。骨肉相爱,谗贼问之,而父子相危。夫所以养而害所养,譬犹削足以适履,杀头而便冠。昌羊(" 高诱 注:"昌羊,昌蒲。")去蚤虱而来岭穷(蚰蜒yóu yán∶蚰蜒是百足虫的一种类型,节肢动物,像蜈蚣而略小,体色黄褐,有细长的脚十五对,生活在阴湿地方,捕食小虫,有益农事。蚰蜒山东农村又叫草鞋底。),除小害而致大贼,欲小快而害大利。墙之坏也,不若无也,然逾屋之覆。壁瑗成器,礛jiān诸之功;镆邪断割,砥砺之力。狡兔得而猎犬烹,高鸟尽而强弩藏。虻与骥,致千里而不飞,无糗粮之资而不饥。(所以小人傍大款大官,寄生)失火而遇雨,失火则不幸,遇雨则幸也,故祸中有福也。鬻棺者欲民之疾病也,畜粟者欲岁之荒饥也。水静则平,平则清,清则见物之形弗能匿也,故可以为正。(水演绎静与正的关系)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塞,唇竭而齿寒。河水之深,其壤在山。钩之缟也,一端以为冠,一端以为絑 ,冠则戴致之,纬则履之。(机遇与命运)知己者不可诱以物,明于死生者不可却以危,故善游者不可惧以涉。亲莫亲于骨肉,节族之属连也,心失其制,乃反自害,况疏远乎!圣人之于道,犹葵之与日也,虽不能与终始哉,其乡之诚也。宫池涔则溢,旱则涸;江水之原,渊泉不能竭。盖非撩,不能蔽日,轮非辐不能追疾,然而橑、辐未足恃也。金胜木者,非以一刃残林也;土胜水者,非以一墣塞江也。
水火不相容,但是装有水和食物的小鼎锅放在火上却能煮成五味俱全的美食;骨肉亲情,但被谗贼小人从中挑拨,父子都有可能互相危害。为贪养生之物而伤害生命,这就好像削足适履,又好像削尖脑袋去带小帽子。菖蒲能除掉跳蚤和虱子,但却又招来蚰蜒害人,这真是除去小的害虫却招来大的害人虫,贪图小的快活而伤害大的利益。墙壁毁坏倒不如没有墙壁来得好,但总比房屋倒塌好得多。璧瑗能成为玉器,是礛诸的功劳;莫邪宝剑削铁如泥,是砥砺的力量。狡兔捕捉到手,猎犬就被烹煮;飞鸟射杀了,这强弓就被收藏起来了。虻蝇叮咬在马身上,随马奔驰而不用飞动,没有干粮供应也不挨饿。失火正好碰上下雨,失火是件不幸的事,但遇上了下雨却又是件幸事,所以说祸中有福。卖棺材的老板希望大家都得不治之症,囤积粮食的奸商希望闹饥荒。水静止就平正,平静就清澈,清澈就能映出物形,使它不能藏匿,所以静水可以作为镜子来帮助整饬衣冠。川涧枯竭则溪谷空虚无水,山丘夷平则深渊填塞,嘴唇翻裂则牙齿受寒;河床之所以深,是水冲刷山崖泥土形成的。将一块白绢分成两半,一半做成帽子,一半缝成袜子,帽子戴在头上,袜子却被踩在脚下。有自知之明的人是不能拿物质来诱惑他的,明白生死由命这个道理的人是不能用危难来胁迫他的,所以会游泳的人是不可以用涉水渡河来吓唬他的。亲密关系莫过于骨肉相连,全身的关节筋络将它们紧紧相连;但如果心脏失去对人体的控制,人体的各个器官就会互相残害,更何况关系本身就疏远的事物呢?圣人对于“道”,就好像葵花向太阳,虽然不能和太阳同始共终,但朝向仰慕太阳的心情是真诚的。辟挖出来的水池,久雨积水就会漫溢,天旱就会干涸,而有源头的长江之水,却像深泉那样不会枯竭。伞盖离开盖架的支撑便不能张开遮阳;车轮没有辐条便不能飞快奔驰。但是光靠盖架和辐条又是不行的。说金能克木,并不是说一刀就能砍倒树木;说土能克水,并不是说一块土就能堵塞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