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尚龙 | 没荡过雁荡路,等于没荡过淮海路
上海老底子每天呈送精彩文章一组
打开尘封的记忆,寻觅往昔的岁月

叙上海老底子事 忆上海老底子人
诉上海老底子情

“小黄鱼”偷偷混到废品里;吴昌硕的字画还不及鸡胗皮;
一只油酥饼夸张到大闸蟹;一碗面做到上海旅游景点;
理发店擦鞋摊,竟成上海“噱头蹩脚”的旧景;
10万元港币一套的商品房,看伊造起来,没人买得起……
雁荡路太短,仅300米长。如果真有秋雁来荡,还未振翅,已经飞过,一定是不过瘾的;还不如作为马踱步的场地——对了,雁荡路开路之初,正是马的经由之路,上海极少有雁荡路一般,是名副其实的马路。
因为复兴公园最早是顾家宅法国兵营。兵营需要有通畅的道口,于是1902年在法国兵营的北端,开出来一条“军营路”,士兵军马均可通行。而后兵营撤销改路。这条路,就是现在的雁荡路。想想看,要是现在这条雁荡路,还原为马场,给当下“贵族”孩子们练练马术,很像,也很神气吧。

雁荡路,很多年一直是在我的眼皮底下,而且还是在我的记忆中,刻下过不止一条的印痕。从小赤佬到成年,这条路上的公园,学校,面店,理发店,银行,甚至还有一家不可思议的小店……只要走进雁荡路,我几乎闭着眼睛都能摸得到。
很多年以后,我又一家一家看过去,已然是戴了老花镜的老上海了。
永业大楼和培恩公寓两幢老式大楼,很像是双子星座,伫立在雁荡路北端之首,与淮海中路形成丁字形的路口。这两幢大楼也是淮海路上仅有的有电梯的老式公寓,原先还有一幢高塔公寓,位于襄阳路淮海路口,也有电梯,不过如今连高塔公寓都已经不存在了。

虽然同为双子星座,但是培恩公寓(如今的妇女用品商店)的宽度展现在淮海路,所以门牌号也是淮海路,永业大楼的L型建筑,很像是它在雁荡路和淮海路的比例格局,永业大楼的宽度,相当于整条雁荡路三分之一长度。永业大楼是雁荡路当之无愧的形象大使。
永业大楼有比培恩公寓漂亮之处,那便是大楼转角圆形180度大阳台,像北京天坛,很别致。
还有漂亮的,是大楼里的环形楼梯,马赛克铺面一路走上去,很有气派,但是用现在世俗的眼光看,得房率就低了。

永业大楼里的楼梯有气派有艺术,不过得房率低啊(网上照片,在此向摄影者致谢)
有关永业大楼的文章并不很多。究其缘由,鲜见当年社会闻达知名人士寓居永业大楼的典故。母以子贵,楼以人傲,永业似乎没什么大人物好骄傲显摆。只是看到有一位当年颇得上海女人心意的绒线编结专家黄培英,住在永业大楼,马路对面培文公寓底层上海最大的绒线零售店仁冒绒线店,是她传授技艺的地方。
永业大楼最出名的是它弯角的银行,从我有记忆开始的“中国人民银行”到现在的“工商银行”,它一直纹丝不动。
和银行同在永业大楼下却形成极其大反差的,是一家不可思议的店,废品回收站,旧书旧报纸,家用废铜烂铁,鸡毛……这里是它们的理想归宿。
很多人惊诧,住在淮海路,怎么还会去卖废品?这是对淮海路的误解。淮海路是有烟火气的,是有贤妻良母在当家的。勤俭节约积少成多做人家,是她们的秉性。
我年少时也经常奉命去把家里的旧书旧报卖掉。有一次从废品回收站出来,拿着几角钱,突然将废品回收站和它贴隔壁的银行联想起来。银行里的钞票,和废品回收站的废纸,居然有一点相同——都是有价值的纸……
废品回收站自有变宝为废的传奇。我读到过我的朋友、作家杨忠明一篇文章,写到了吴昌硕曾孙吴超去雁荡路废品回收站卖撕碎了的曾祖字画的经历。小时候,他们一家和祖母住在南昌路。文革时红卫兵来抄家,把所有查到的字画都给撕毁了,其中就有曾祖的字画。吴超和妹妹就把废纸拉到雁荡路废品回收站,当时废纸是一分钱一斤,算下来卖了大概六块九毛钱,合计就是六百九十斤废纸。”

文革时代,这样的故事多了。
有钱人家家里有“小黄鱼”、钻戒,怕被当作法功倒算的罪证,就混在废品里去卖掉,害怕被废品回收站发现。真还听说过废品回收站里的人拿金货藏起来了,还听说藏匿金货的人被揪出来了——原本戴红袖章的劳动人民,一夜之间反转为为阶级敌人。
也不知道是谁作了谁的孽。
终于有一天废品回收站关掉了,开了一家面包房,店名仙蜜诗。大概是感觉有点怪,几年后面包房关了。如今是一家服装店。我看了看门牌号,雁荡路8号。走进去试衣的年轻女子,断然是不知道它的传奇历史了。

依旧是在永业大楼的底层,有两家同为服务性行业的店,一家管头,也兼带管脚,还有一家管嘴,都堪称雁荡路的招牌。
中原理发厅,现在叫做美发厅,往昔在上海滩是赫赫有名的特级理发店。在一般理发店男人1角2角就可以剃头的年代,中原要4角,档次很分明。工人阶层的头,是不舍得交给中原的。
因为中原有名气,店门外上街沿的擦皮鞋滩也成为了雁荡路一景,一只“奶油包头”从中原走出来,落座在擦皮鞋滩,点一支香烟,随手拿起一张报纸翻几翻,皮鞋也就擦得锃亮了,噱头噱好,不能蹩脚。
另一家是管嘴的店,当然就是吃面的味香斋。味香斋八十多年前开出来时候,是“西冷咖啡馆”,除了咖啡,也供应一些面点。上世纪五十年代,换上了“向阳饮食店”招牌,八十年代,改名“味香斋”。

还有一家“有食无名”的店,“蟹壳黄”是在哪里?
我相信,雁荡路卖“蟹壳黄”的辰光,上海没几家人家会做,上海也没多少人晓得“蟹壳黄”。长的是咸的,圆的是甜的。要是没记错的话,甜的是6分,咸的是7分,所以要比1角6分四只的生煎馒头还高级一点。好像店里还有鸡鸭血汤,还是牛肉汤?
这里的蟹壳黄小店是什么时候“黄”掉的?想不起来了。
突然想起来,“蟹壳黄”就是味香斋下午的生意。那时候的味香斋还是“向阳饮食店”。
如今蟹壳年年黄,“蟹壳黄”却是变种变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我想,看到这篇文章的人当中,会有人讲,别地方也有蟹壳黄,会有人将,蟹壳黄的价钿错了。说明大家都不曾忘记。
味香斋一直有名气,不过人间世,坐庄总轮流。当年味香斋只是一家吃面的小店,三十几平方,市井气洋溢,名气、利润和与它相邻的中原是不可相提并论的。以前常有人说,中原隔壁有家面店不错的,面店的店名都不需要记住,如今说起中原,年轻人很是淡漠,只能对他说,中原就在味香斋隔壁啊。

雁荡路有烟火气,也不乏书生之气。
还是在“华龙路”年代,56弄元昌里就有一家私立的“华龙小学”,是由三幢里弄住房改建的。这就是后来的雁荡路小学。弄堂小学没有操场,雁荡路就是现成的操场;读书声,广播操声,叽叽喳喳哇啦哇啦声,便是雁荡路一周六天的交响乐了。
现在的七色花小学也是从这条弄堂走进去,不再是和民居混杂,而是走到弄堂底,是学校的边门。
真正代表了雁荡路读书郎历史意义的,当是雁荡路80号中华职教社的旧址了。百度上有很繁多的说明,在此就不抄录了。
五六十年代,这里是建庆中学,七八十年代末,这里是卢湾区业余大学。都在这幢楼里。
小学,中学,业大,职校,一条小马路上书声琅琅,也是出了点人物的。

走过了朝阳的东面,看看朝西的对马路。有一幢楼,你觉得很神秘时,它很普通,你觉得它很普通时,它又很神秘。
浅灰外墙面,深灰勾线,有山墙装饰。这种色系与风格很是中西结合,“1923”字样显摆着自己的身世。我去查找资料,但是无从考察,仅是民居而已。一方面说明彼时的民居建筑档案未受重视,另一方面也足以说,像这样的民居,当年在上海多得是,不必大惊小怪的。我愿意为两方面的观点都点赞。

穿过南昌路,雁荡路只剩下50来米了。路口的洁而精饭店,有太多太多的文章写过,洁而精之南侧的科学会堂,其正门是在南昌路,在此也不描述了。
它们对面是雁荡大厦——上海第一个合资兴建、向境外销售的楼盘,建于1985年。当时在香港《文汇报》上,看到了雁荡大厦在香港发售的消息,10万港元一套。一套有多少面积?谁都不敢问,都此起彼伏吸冷气了——10万港元那,是上海青年工人36元工资的多少倍。不吃不喝要存钱27年。回首再来做这道数学题,
27年后是2012年。
35年后是2020年,此地的房价,10万元还买不到一个平方,而很多上海人,早已经买入比雁荡大厦房型更好面积更大的房子了。

雁荡大厦,1985年的开盘价,10万港元一套,吓煞上海人
雁荡大厦也是有其前世今生的。它的前世一部分沿街地盘,是一家饮食店,有吃馄饨有吃面,也有咖啡,和“金钟”咖啡是同类。
面和咖啡混搭,看来是上海很长时间的风尚,有点像西方的CAFÉ。
谁是这家点心店的客人?白天是复兴公园进进出出的男女老少,晚上则是复兴公园轧朋友的一对一对,还有一群群的文艺青年,他们要的是咖啡,钢化玻璃杯一杯咖啡,任由打了洞的铝合金调羹调啊调——调羹打洞是用来防顺手牵羊的。

复兴公园已经是雁荡路的尽头。走进复兴公园,有一条主干道,直通复兴中路的复兴公园前门,那就是当年法国兵营留下的痕迹了。
雁荡路的复兴公园是后门,但是淮海路“人多势众”,几乎所有人都是将雁荡路上的复兴公园后门,视作为复兴公园正门,因为它直通淮海路。
来源:“大上海小龙弄”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