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名家写邵东】梦天岚:童年记忆(四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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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记忆
(四题)
梦天岚
正 午
他坐在一条小木凳上,与中午的阳光保持一定的距离。
没有风,梧桐叶子在树上曲蜷着,纹丝不动。水泥坪里散乱的稻草还没有被点燃,蝉的鸣叫声异常尖锐,类似于一种烫伤。快了,他想,这一切很快就会燃起来的,他一抬头仿佛看到空气中蹿动的火焰。
姐姐和弟弟睡在堂屋的凉床上,母亲也睡着了,村子里没有人走动。田里的稻子一片金黄,离收割越来越近,再过几天,到处都会喧腾起来。现在,偌大一片田畴看不到一个人。他睡不着,用一根狗尾巴草去逗趴在门坎边的那只小白狗,白狗一直将舌头伸在外面,半睁开眼看他一下,又兴味索然地闭上,这让他觉得很无聊。
田畴那边是邵水河,邵水河过去是山,山把视线给拦住了,他只好往上看,天空高远,一层薄薄的白云像是因为撕扯而快要断掉的新棉絮。再往上看,他的眼睛就睁不开了。他的视线又回到自己的面前,他看到屋门前的那棵梨树。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有一种走到那棵梨树跟前的冲动。当他赤着脚顶着烈日走到梨树跟前时,冲动变成了接下来的想法。
是的,他已不满足于只走到梨树跟前,他想走到田畴中间去,这个想法像一只无形的手一把攫住了他。那么一大片田畴,那么多纵横交错的田间小径,他要走到哪个地方呢。这时,他看到田坎边有一棵稗草,由于比田里的水稻高出一大截,所以格外打眼。对,就以那棵稗草为界。
他一步一步地走着,不快也不慢,在走到那棵稗草跟前时他又站住了,他开始嫌这样的距离有点短,太容易。这一次,他打定主意走到田畴中间的木桩那里去。木桩立在那里应该有好几年了,是大人们扎草垛时用的,因其下半截长期浸泡在泥水里,整个木桩的表皮发黑,木质已经腐旧。
由于距离比较远,他没有像刚才那样一步一步地走,而是选择了奔跑。他经常奔跑,带着那只小白狗。现在他是一个人,在七月的日头下,他的赤脚踩踏在被碎石、尘土、白硬的牛蹄印、柔软的马齿苋和地衣所覆盖的田埂上,他奔跑时掀动的空气如一股股热浪将他推搡和包裹,那根木桩在他的奔跑中时而变得模糊,时而又变得异常清晰。
他感到透不过气来,同时又被自己设定的目标而兴奋着。
在快要抵达那根木桩时,他的脚底滑了一下,差一点摔倒,他很快又稳住了身子。当他终于抓住那根木桩时,他感觉到了木桩的粗糙和灼烫,仿佛一场大火刚刚撤离,这根木桩只是它遗留下来的烧焦的残骸。木桩的根部,一堆还没有干透的稻草在搅动的空气中正在散发一种呛鼻的靡烂气味。他站在田畴中央,成为另外一根木桩,他是如此矮小,他的周围到处是谷穗闪动的针芒。
他的兴奋和冲动仍在继续,十步,二十步,三十步,他不断地要求自己,这种来自内心的带有强制性的暗示在一次又一次地鼓动着他,结果远远超过了他当初的设想。
现在,他站在河岸边的一棵柳树下,呆呆地看着浊黄的河水和因为连续干旱而裸露出来的泥滩,他知道他不能再往前走了。寂静如同蝉鸣。回过头来,他看到母亲在门洞里晃动的身影,看到自家的屋檐在一片楠竹的掩映下变得模糊起来。他想,他一定是走得太远了。远处的云天好像在变厚。这时,一阵风从背后吹过来,开始是轻轻的、缓缓的,然后,是一阵阵,闷热得到缓解,由近而远的稻浪开始一片片涌动。
云层开始变黑,风大起来,打着旋。一些树叶和草屑被刮到空中,胡乱地飞舞。
突然,他的心像是被什么击中,在经过极其短暂的停顿之后,他撒开腿向着自家的方向狂奔起来,越是狂奔,越是惊慌失措,像一个被鬼魅追赶的人,跑着跑着,他不自觉地喊出声来。声音不大,没有人能够听见。
河 岸
天空阴沉下来的样子,就像一只鹰失神的瞳孔。隔着一片田畴,那排稀疏的柳树看上去比平时要低矮得多。一个六岁的男孩站在交错的小路中间,秋收后的空旷让他看上去是那样的弱小和单薄。他误以为蹲在柳树上的是一只乌鸦,后来,那只鹰在飞走几天后再次出现时,他才知道那不是乌鸦,难怪他没有听到像哭一样的叫声。
“哇——哇——”他在心里颤抖了一下。那个模仿乌鸦的人已出了远门,他的手擘很长,张开,不停地扇动,让孩子们惊叫着,笑着,慌乱地避开。
那天,他只是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邵水河的河岸,看着柳树上那个抹不掉的黑点。听村里的大人们说,河湾里浮着一具婴儿的尸体,已经几天了。他见过小猫小狗的尸体,在稻田边或者水沟里,松散的毛发裹着僵硬的身体,被泥水浸泡着,慢慢肿胀、变软,直至腐烂,散发出一种恶臭,他并不因此感到害怕。
“那是一只老鹰,”一个大人说。可他宁愿相信那是一只乌鸦。
奇怪的是,那天好像没有风。他看到两个陌生的男人空着手沿着河岸向那排柳树走过去。他们都穿着青色的衣服,一直低着头,不紧不慢,就像是两个移动着的黑影。此时,河岸那边的天空漏出一片窄小的亮光,斜斜地投射过来,黑影因此显得更黑。
那只老鹰倒像是一个记号,一棵,两棵,三棵……他在心里默默地数着,老鹰盘踞在第七棵柳树上,正好是河湾的位置。当两个男人走到第五棵柳树下时,老鹰飞了起来,老鹰极不甘心的飞翔让他想起燃烧成灰烬后的纸钱被风吹起来时也正是那个样子。他看着它飞到河岸的对面,落在另一棵柳树上,由于离得太远,他几乎看不清它了。他们终于走到第七棵柳树下,他们中的一个抬头看了看柳树又看了看河岸的对面,他们停了下来。走在前面的那个向河岸的下面走去,只一会的工夫就不见了。另一个开始用手攀折柳树上粗大一点的枝条,枝条被攀折后好像还连着树皮,他就后仰着身子一边拉扯,一边用脚去蹬树干。被拉扯下来的枝条很快变成了光秃秃的木棍。随后,这个男人也从河岸上下去了。
他听大人说过,哪里有乌鸦叫,哪里就会有人死去。村里曾死过几个老人,他想,人是不是只有等到老了才会死掉。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乌鸦,更没听到乌鸦叫过,或许见到过,只是不认识,甚至听到过,只是不记得了。
他见得最多的是麻雀,还有白鹭。麻雀随处可见,白鹭往往出现在雨后的河岸边。他很少见到黑色的鸟,那只老鹰就是黑色的,乌鸦也是。
“我会死吗。”他想,没有人会告诉他答案。他又想,小孩子也会死的。一年前,邻村就死了一个。听说是得了一种治不好的怪病,死后就埋在屋后的菜地里。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看到两个男人从柳树下爬上来了。他们好像用木棍抬着什么,走在前面的那个不时回过头去看看,好像对他们抬着的东西有点不放心。走着走着,两个人加快了步伐。他们像来时一样,一直沿着河岸往回走。他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直到他们走出了很远,直到那道亮光被云层慢慢收拢。柳树、河岸、田畴、小路在他的眼前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现在是下午,天还远没有到黑的时候。
他回过头来时,吓了一跳,他的身后空无一人,连一只麻雀也看不到。这时他听到了乌鸦的叫声,那黑色的鸟群不请自来,从四面八方。
过 桥
那一年,应该刚刚能记事的时候,四岁或者五岁。是那一年冬天,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雪,接着冰冻,土坪上,屋檐上,小路上,田土里,什么都是僵的,凡是有水的地方都结了厚厚的冰块,那些站在近处的桔子树上到处悬挂着长而尖的冰凌。
不记得是谁提出来要去河边的。在小孩子的意识里,下雪天比下雨天要好玩得多,因为雨天到处是泥泞,会把母亲做的布鞋弄脏,雪天就不同,可以在雪地里到处跑,雪是那样的干净。去河边的提议马上得到了一帮孩子的认同,他当时还没有发言权,感觉很兴奋,见他们在前面走,就手忙脚乱地跟在后面。
在通往邵水河的河岸处我们要经过一座小桥,桥下流着的仍然是邵水河里的水,只是人为地把它分成一条小河(邵东叫港子),流到封江渡去了,听大人说是用来发电用的。桥由四块预制板拼接起来,宽大约一米多一点,桥身离桥下的水面则有五、六米高。桥上没有护栏,被冻住的桥面像打了蜡,看上去异常光滑。
比他大的几个小伙伴先过去了,他们小心翼翼而又动作轻盈,他们的鞋底好像都安上了钉子,过了桥之后,他们用一种炫耀的眼神打量着落在后面的。是与身俱来的自尊心鼓动着他,他也想像他们一样快一点过去,很快就滑倒了,他是如此笨重(可能是身上穿得太多的缘故),在滑倒的一瞬间他顾不上膝盖处的麻木和疼痛,他让自己趴在了桥上。双手叉开,紧紧地贴在滑溜的桥面上,一动也不敢动。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桥下是这个世界张开的血盆大口,随时都有可能会把他吞噬掉。他抬起头看了看在那里笑着的幸灾乐祸的同伴,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助。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来拉他一把,在他们的眼里,他的滑倒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几年前,听大人们说从这座桥上曾经摔下去一个小孩,小孩的尸体是在靠近封江镇碾米机房的河面上发现的。有一次,他跟着母亲去碾米,麻着胆子盯着机房外的河面看,河水在那里打着漩涡,一些青苔和杂草在围着漩涡翻转。在碾米机巨大的轰隆声中,他想象着一个小孩的尸体面目全非地浮在那里,就像那些青苔和杂草一样翻转,心里就不寒而栗。那时在他小小的心里,死是多么不可想象的事情,而此刻,他离死又是这样近,他甚至不敢看一眼桥下。
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让自己镇静下来,他想过哭,忍住了,他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在缓缓地向桥的中心位置靠拢,身体的重心也不再打滑。在平时,母亲总认为他是一个既马虎又有点邋遢的小孩,经常流着鼻涕,一到吃饭的时候,嘴巴就像个筛子,饭粒撒得到处都是。他开始慢慢地,用自己的四肢,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动自己,他几乎集中了所有的精力,他的那些小伙伴们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听不见。这一切的发生后来回忆起来,就像是一场有惊无险的噩梦。至于他后来是如何过去又是如何过来的,他都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那时的自尊和疼痛在生命面前是如此渺小,渺小得可以被忽略。他惊异于当时自己所表现出来的镇静,一个小孩子的镇静竟然也能产生那样大的力量。
这一次生与死的经历在此之前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在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心有余悸地怀着满腹的怨恨,一个人故意远远地落在后面,也不知道具体要怨恨谁,只是一边哭,一边用力地跺着田里脚窝处结的冰凌。
冬 夜
他低着头面朝土墙站在屋侧的过道里。此时,脸上的泪痕早已干了,他脑子里的那堆乱麻还在不断地打着死结。北风从屋后的高坎上吹过来,一种像烈火一样焚烧的屈辱感就这样久久地占据着他,以至由这个冬夜产生的恐惧和寒冷在一个幼小的孩子面前成为失败者。
“这是我的钢笔!是我自己捡的!”他冲邻家的那个大男孩吼道。那个大男孩一把将他手中的钢笔夺走,硬说这支钢笔是他丢的。
钢笔是一只黑色的“永久”牌,是他在一堆烂泥里意外找到的。他蹲在一块坪地上,用井水清洗了整整一个下午,一双小手冻得通红。钢笔的笔帽缺了一大块,笔套上原本银白色的金属圈已被锈蚀,拧开,用手去挤,吸管里的管芯早已断作了几截,管身扁扁的,里面冒着看不清的泡沫。他没有墨水,就在装满水的脸盆里吸,无论他怎么用力都吸不进去。每吸一下,他就会用那开了叉的笔尖在手掌心里划几下。他正划着的时候,大男孩从学校放学回来了,先是装模作样地盯着看,然后就说是他丢的。
“哼,这是我刚才捡到的!”他昂起头,一副凌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给我!是我丢的。”大男孩用一种威胁的眼神瞪着他。
双方僵持一会后,他有点害怕了,想站起来跑回到自己家里去。就在这时,大男孩一把抓住他,掰开了他的手指……他当即扑倒在地,哭得惊慌失措。他的母亲正在屋后的地窑里清捡烂掉的红薯,隐约听到哭声后以为他摔了一跤,急忙跑出来。
“摔到哪里了?”母亲一边问一边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为痛失的那只钢笔,他奋力地挣扎着哭着。直到母亲厉声喝问他,他才断断续续地哭诉钢笔被抢的事。
“一支捡来的破钢笔抢了就抢了,有什么好哭的,”母亲不以为然。
“是我捡到的,是我捡到的……”母亲的不以为然让他哭得更伤心了。
他的犟脾气让母亲没有一点办法。直到吃晚饭的时候,他还在那里呜呜咽咽。四岁的弟弟过来拉他的衣襟,被他一把甩开,弟弟拉了两次就不敢再拉了。
“犟得像头牛!不要理他,让他饿,饿他三天三夜我看他吃不吃饭。”母亲显然是被他给激怒了。母亲是村里的会计,一个用算盘把工分、田地、粮食敲打得叮当响的女人之所以受到村里人的尊重,都是因为她的公正、严谨和与人为善。像这样的母亲是不可能为一支捡来的破钢笔去和一个大男孩计较的。这些,他不懂。那个时候,他只知道自己连一支铅笔都没有,可那是一支钢笔。
他听到门页一扇扇关上的声音,每一扇门页的关上都在他此刻的心跳里留下了说不清的夹伤。
他用手指机械地抠着土墙上的一个凹痕。夜,像正在挖着的一个洞,里面黑乎乎的,在一点一点地往深里走。除了几声狗吠和北风穿过门洞时发出的嘘嘘声,只剩下他内心渐渐弱下来的呼叫:“是我捡到的,是我捡到的……”他幻想自己突然成为一个巨人的念头也开始像即将耗尽燃料的火焰一样慢慢地小下去,暗下去。因这个夜晚而起的恐惧和寒冷正卷土重来,还有新增的饥饿感。在此之前,他有好几次机会放下自己的倔犟,他没有。很显然,他高估了自己从假象中获取的力量,又是如此地不计后果,而事实上,他只是一个幼小的孩子。
母亲应该睡着了,姐姐和弟弟也应该睡着了,那个抢了他钢笔的大男孩或许正在睡梦中发笑。他甚至相信,村子里所有的人都睡着了。没有人再来同情他劝说他安慰他,也没有人会看到他的坚持,他所有的颜面都在黑暗里。这个世界摇着头带着一副无可救药的表情抛弃了他。
一支破钢笔不再成为这个夜晚的核心。他在黑暗中对自己说,难道真的要在外面待上一个晚上。他经常躺在床上盼天亮,知道一个晚上有多长。他无法想象一个晚上待在外面会有多可怕。风在拍打从阁楼上掉出一截的篾席,响声格外刺耳。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在瑟瑟发抖,不由得下意识地用双手抱紧自己。
在黑暗中他试了试,屋后和屋侧的门都被拴上了,他不得不怂恿自己鼓足勇气去敲屋前的大门。正准备敲,他感觉到门竟然是虚掩着的!此前明明听到母亲将大门关上的吱呀声,看来母亲是故意吓他的,然后又故意将门虚掩。这样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只是一闪而过。他没有继续往下想,轻轻地推门进去,又慢慢地把门关上,在插上门栓的那一瞬间,一种将一切关在门外的巨大的欣喜和激动,让他再一次全身发颤。
一盏油灯、一盒火柴摆放在桌子上。他还摸到一双碗筷。
“饭菜热在灶台上,”母亲从里屋传来的声音吓了他一跳,这既让他感到无地自容,又感到一种释然。他不再蹑手蹑脚,对于家里的一切他实在是太熟悉了,他拿起碗筷绕过那些凳椅径直来到灶台边,甚至故意让锅铲和碗筷发出声响,仿佛只有这样的声响才能掩饰和消除内心的不安。
他实在是太饿了。他没有用火柴将桌子上的油灯点亮。
【作者简历】梦天岚,本名谭伟雄,男,1970年生于湖南邵东。1988年开始文学创作。有诗歌、散文、小说、评论数百篇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天涯》《山花》《作品》《美文》《散文诗》《散文》等数十家国内纯文学期刊,数次入选中国年度选本和年度排行榜。著有长诗《神秘园》,散文集《屋檐三境》,散文诗集《比月色更美》,中短篇小说集《单边楼》等著作共七部。2012年入选首批“湖南省文艺人才三百家扶持工程人才库”。现供职于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