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洛加:那年那月鲁祖庙之消夏
消 夏
文/吴洛加
前些天获知官方发布的全国“火炉城市”排行榜,重庆再一次坐上了头把交椅。重庆人对此并不意外,当然也没有骄傲和惊喜。无论是最早的全国四大火炉还是后来升级版的十大火炉,重庆没有一回能够跑出前三甲。重庆头上还有一顶帽子叫“雾都”,我当娃儿时逢了冬天,清晨常会浓雾弥天,十米外辨不清人脸,两江渡轮通通封航,史称“扎雾班”。后来才知道这大雾是环境污染造成的,难怪雾天的空气让人口鼻很不好受。现在好多年都没有见过如此恶劣的气候了,真好。只是不知重庆还能不能摘掉“火炉”的桂冠。
大概有十几年了吧,一入五月,很多重庆人便待不住了,打起行囊如候鸟般外出避暑去也,本市清凉地常常一房难求,于是浩浩荡荡前往隔壁的贵州、湖北甚至云南,花钱买凉快。时代进步到二十一世纪,重庆人对酷暑(现在又扩大到严寒)的抗受力似乎越来越低。依我观点,回避自然规律的考验未必就是一件好事。个见,不喜勿拍砖。
时间上溯到五十年前,重庆人的消夏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痛苦并快乐着。那时尚未普及电扇与空调,更无条件逃避每年不请自来的酷暑煎熬,人们穷尽办法“抗日”,竟然打造出洋洋大观的消夏宝典,展示了巴人的坚韧、豁达、聪慧、耿直甚至……狡黠。限于篇幅,仅撷取三则:
鲁祖庙得地利,从大同巷出去走临江门,十分钟就可以下到嘉陵江边;穿过四贤巷、较场口和十八梯,双脚也可以很快踏上长江细软的沙滩。夏日,灿烂的晚霞尚未跌入高楼的后面,老街的男女老少便呼朋唤友下河洗澡,我们称为“冰痱子”。从前一到夏天,几乎所有人都会长痱子,细若芝麻璨如红霞,奇痒难耐,药石无效。也怪,下河洗上几次后痱子消减,甚是灵验。
那是好一支阵容壮观的洗澡大军:女人们拎着花花绿绿的泳衣和毛巾;男人们则赤了上身,肩头扛着颈上套着手上挽着气鼓鼓的车胎、球胆、泳圈,甚至还有浮力十足的木门板;娃儿们早就脱得只剩下裤衩,腆着肚儿在人群中呜嘘吶喊左奔右突……众人踩着被太阳烤化粘鞋的柏油路,哗啦啦向满坑满谷的两条大江扑去。
盛夏的江水并不清澈但绝对清凉,尽管空气像烙铁刚熨过的烫布,但源自高山寒意十足的江水还是让初入水中的人们倏地颤慄,身不由己发出幸福的呻吟。政府出于安全计,在江流平缓的回水湾用红白二色的浮筒圈出了警戒线,还派出安全员四下巡弋。放眼望去,两江三岸蝼蚁出巢般布满了洗澡族,嗡嗡营营人声鼎沸。江水中万头攒动五彩斑斓,成为男人与娃儿的极乐世界。女人们爱赤足坐在江边石阶上,撩水擦洗手脚享受清凉,同时大声警告自家娃儿切切不要越过安全线。小崽儿们下水快上岸也快,泡不了几分钟,一个个嘴皮青乌牙齿格格打战,还是岸上的河沙细软温热好玩,垒城堡挖地道埋陷井烧闷烟,花样多多快乐多多。
一些水性好的家伙对警告充耳不闻,游着游着便从浮筒下面潜了出去。外面天高水阔波翻浪涌,不时漂来两江上游的“放滩”客。他们把背心和裤衩团成坨顶在头上,分别从石门、黄沙溪一带下水,随波逐流向下游进发,在接近两江汇合处之前收缰上岸,否则危险大矣。
朝天门附近水域浪高漩急,沿市中区半岛一侧泊了几十艘船,激流冲刷着船帮如矢似箭,发出轰轰隆隆叫人脊背发凉的声响。很多崽儿胆大包天,相互挑战憋气从船肚皮下潜过去。有的得意洋洋甩着水珠在几十米开外冒出江面,有的一猛子扎下去就再也不见了踪影。几天后泡胀得变了形的身子(时谓“水大棒”)浮现于唐家沱的回水湾,江边长满蒿草的滩涂不时响起家人们呼天抢地的哀嚎。
这边江上依然上演着情景剧。泊在离岸不远的船儿此时成了众多泳客的跳水台,他们踩水而去,结伙吊着拴船的钢缆歇息,远远望去犹如一根绳上拴着的蚱蜢。钢缆涂有机油,常常蹭得一手的乌黑和腥臭,用河沙反复搓洗才能清除。崽儿们最终目标是登船跳水。那时有部介绍跳水运动员事迹的电影,影名忘了,但仿佛记得主角在高台腾空跳水的动作代号叫5311。崽儿们攀着船舷上了甲板滚烫的船头,像那主角一样踮起足尖伸开两臂,大喊一声“5311”,咕咚咕咚往水里栽。我朋友与前中国著名跳水运动员田亮的母亲在服装厂同过事,田亮小时候常来厂里玩,像猴子似的在小山一样的棉布包上蹦蹦跳跳,谁知道长大后成了奥运会冠军。我朋友说忘记问他当年在朝天门的趸船上跳过5311没有,一直引为憾事,现在想见田亮一面难矣。
对三伏天的重庆人而言,能在电影院享受清凉无疑是非常愉快并为之向往的事情。
走出鲁祖庙街口,四方八面都有电影院。在没有安装真正意义上的空调以前,不少电影院依靠挂在墙上吊在梁上的电扇送风降温。电影院四壁隔音,当然也一并隔了冷热,坐在漆黑的影院里,悠悠凉风从四面向你吹来,很爽。不过也有让人烦恼的时候,一是附近的电扇突然罢工;二是电扇有了毛病老是哼哼唧唧,让人热得坐不住也静不下心来欣赏银屏。
鲁祖庙的人无疑是有福气的,因为周边有当时重庆最好的和平电影院、劳动电影院,能够享受到其他影院没有的清凉。在这两家影院观影,并无呼呼旋转的电扇,凉凉的风(不,是冷气)从看不见的地方无声无息吐出,罩了全场观众,一会儿便有女人抱怨好冷好冷。多去几次有了经验,便特别带上一件外套御寒,虽然有些夸张的嫌疑,但分明管用。知情人透露,影院的风是从地下几十米深的防空洞里抽出来的,当然冷咯!
于是盛夏最酷热时,这两家电影院总是人满为患——大多奔那凉爽而去。那时常放映纪录片,有的内容丰富,时长堪比故事片,票价才八分钱,称得上物美价廉,遂成为歇凉一族的首选。鲁祖庙张二娃有一次竟然夹着一床毯子去和平电影院看纪录片,不出五分钟便鼾声如歌,且传染了左邻右舍的朋友,于是乎场子里鼾声大作蔚为壮观。二娃在香梦中被检票员踢醒,已是灯光大亮,观众杳无,清场的工作人员催他快走,说下一场马上开映。二毛瞥了对方一眼,伸了伸懒腰,将身上的毯子盖得更舒服,然后从兜里掏出另一张电影票递过去,接着头一垂继续梦他的周公。原来这厮有备而来,买的是联票,专门到电影院睡觉。
血红的夕阳刚刚沉入山峦,鲁祖庙老街楼上楼下院里院外仿佛进入了傣族泼水节,先撩开遮挡的帘子,洞开封闭的门窗,饱蘸清水擦拭被高温炙烤得烫手的家具。接下来转向室外,端来清水泼洗墙壁、地面强制降温。起初那水到得地面,嗤的发声响,腾起一股白烟就不见了影踪;又端来水,泼;再端来水,继续泼,直到泼得暑气消退干干净净,这才接二连三搬出各种乘凉家什:凉床、凉板、凉椅、凉棍、凉席、桌子、板凳、摇篮、吊床……通通用水泼用水洗,晾干水气,用手摸摸,凉意可人后才开始铺陈。
家门口和屋檐下是摆放纳凉家什的首选地,满了,就向外拓展,树阴下、院坝里、巷道口、人行道、马路边,只要有空地就有人占领。假如那时有无人机飞临渝中半岛俯瞰,便会发现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坡上坎下道旁河边,都被露天纳凉的市民占得满坑满谷!重庆居民在户外纳凉消夏,早在抗战时期就已普及,此习沿至上世纪八十年代才画上句号。
鲁祖庙人消夏的内容五花八门,路灯下的有利地形早被孩子们占据,他们以凳为桌做作业,明天上学要交呢。玩扑克、长牌,下象棋围棋军棋跳棋五子棋的,东一拨西一拨扯起圈子捉对厮杀,全然忘了暑热的残酷。人们一边骂着今天天气好热,一边采用各种工具和手段降温。暑天无君子这句老话,重庆人体会最深刻,也落实得最到位。放眼街头巷尾的纳凉族,男人们无论老幼,身上已精简到只剩一条裤衩;女人则以婚姻为界分成两派,待字闺中者虽然穿得中规中矩,但衣着也是极尽清凉;而跨过婚姻门坎特别是大嫂大妈级人物,就敢在众目睽睽下大无畏而面无惧色。在那热得恨不能连皮都扒了的暑夜,人类的羞耻心被逼退到了底线,要做衣冠楚楚的君子淑女,请先掂量自已会不会因多裹了一层布缕而中暑!
那时鲁祖庙人家没有电扇,人皆一把手扇自送风凉,蒲扇竹扇绢扇纸扇羽毛扇,扇扇招摇,满街风动,人人因此练得一把好手劲。老人爱蒲扇,可遮太阳驱蚊蝇当坐垫;小崽儿们则青睐折扇,竹骨纸面,绘有山水花鸟,用桐油油过,黄桑桑的很漂亮但味道不敢表扬。暑天的扇子之于我们,不亚于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关二爷的青龙偃月刀,须㬰离不得身的。隔壁周老幺还一本正经把这一体会写于扇面昭告天下:“六月天气热,扇儿借不得;有钱买一把 ,无钱就该热。”后来有了电扇,再有了空调,人手一扇的盛况不复再现,夕阳下的泼水声亦日渐稀疏,重庆人夏夜户外乘凉的历史终于走到了尽头。记得八几年单位上某同事家里第一个用上空调,有人问啥感觉,他莞尔一笑:“睡觉要盖大铺盖”。闻者惊得目瞪口呆满脸写满怀疑。此乃后话矣。
夏夜乘凉族最能折腾的永远是娃儿。女孩们文静,三五一拨,聚在谁家的凉板上拍糖纸、抓沙包、翻花绳,头抵头轻言细语说悄悄话。男娃儿普遍精力过剩,热衷于互相追逐开展枪战。枪是水枪,竹筒加竹筷做成。摁进水盆滋滋吸足了水,先是射击蚂蚁蜘蛛小猫小狗,耍上一阵后嫌不过瘾,便发动了人类战争。这战争有单练也有群斗,最先彼此尚能遵守游戏规则,枪里只装清水。大热天的被迎头滋上一枪,虽然心里窝火,但身上不痛不痒颇有凉意,倒也无伤大雅可以接受。悲催的是后来战争升级,有人使阴招,竹筒里换上了淘菜水洗碗水乃至潲水,战况遂接近惨烈,交战双方眼喷怒火摩拳擦掌,水战即将演变为肉博。笑嘻嘻坐山观虎斗的长辈们明察秋毫,及时出面幹旋,小家伙们这才偃旗息鼓退回三八线外,今夜再无战事。
老人们很安静,一椅一扇一杯茶,气定神闲打发着漫漫苦夏。尽管室内热如蒸笼,他们也很少在露天熬通宵,子时一过便回屋歇息。看着娃儿们满头大汗热得不可开交,爷爷婆婆总会谆谆教导:“心静自然凉”。话是大白话,却极有道理,不仅是消夏良方,对生活也不无启迪意义。
有时没有一丝风,世界热得仿佛到了末日,躺一会,汗水便在身下竹席印出了人形。一些人再也睡不着,便趁着月黑干些损人勾当。见某某在凉板上四仰八叉鼾声如歌,提来笔,蘸了墨,在其前胸画些乌龟狗儿,抑或大书"王"字于前额。某某半夜被异香熏醒,睁眼细看,发现自已与身下卧榻不知何时被人恶作剧抬到了附近的公厕墙下。长辈们看不过,自有妙法让娃儿们安静服贴,那一定是讲故事。当年坊间流行的故事版本有三:其一,《三下南京》,悬疑类;其二,《一双绣花鞋》,悬疑加惊悚;其三,故事无名,讲的是某学校学生独自一人在厕所便便,忽然从茅坑下面伸出一只滴血的手,伴音响起:“同学,要不要草纸……”起先众多小听众尚规规矩矩分散而坐,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小脑袋们越聚越拢,最后全部踡缩身子死死抱成一团!说书人哈哈大笑,伸手在谁的后颈窝一摸,满满的全把冷汗!
夜重更深,好不容易终于睡着了,世界一片宁静。风在不知不觉中发生,树们最先察觉,开始摇头晃脑窃窃私语;猫倏地跳上屋顶去迎接穿进长巷的清风,无意蹬下一块瓦片惊醒全街老少。人们抬头看看天,试探着伸出手,有谁猛跳起大喊:啊,啊哈,起风了,下雨啦!一呼百应,于是全街响起乒乒乓乓收拾家什进屋的声音。雨在瓦面上爆豆,一会儿变成了鞭变成了剑,肆无忌惮在天地间挥舞。闪电亮起,惊雷驾到,几个不堪多日酷热折磨的男人赤了上身冲进风雨中,有谁大把抹着满脸的雨水,手舞足蹈嗬嗬欢叫: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自此,鲁祖庙正式走向秋凉。
作者近照及简介
吴洛加,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杂文学会会员,重庆市南岸区作家协会会员。从事写作40年,发表著述和文章120万字。